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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和殿的东庑房是豹尾班侍卫值房,门上悬着蓝咔啦①的门帘子,数九寒冬里也生火拢炭盆。临近年关大伙儿不像平时似的绷着弦儿了,屋子里架火炉,饭点儿上吃锅子,没事儿偷着温一壶酒,值上下来冻得手脚不听使唤,就着几颗花生米来一口,不是大吃大喝,图暖身子。上头也知道,并没有很严苛的限制。
楼慎打帘子进来,一股酒劲儿裹着炭气袭人。屋里两个侍卫正碰杯,花生米嚼得嘎嘣作响,看见他咋咋呼呼招呼,“哟,您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来了?敢情老制台又张罗给您说媳妇儿,您不愿意,才逃出来的?”
楼慎笑了笑,“没有的事儿,是万岁爷传召,我进宫复旨来的。”说着把槛窗推开了一道缝,到墙头上摘了排班的册子翻看,“我年后要往宁古塔去,值上回头重新调人。道勤换个班儿,挪到甲冲去了。”
道勤抬了抬帽檐,“我和戴鹏不对付,怎么叫我过去?”冲对面人一指,“叫额腾伊吧,他小子和谁都能攀交情,叫他再合适不过。”
楼慎抬眼看他,“那也成,额腾伊调过去做班领,我料着他八成愿意。”
这下惊着了额腾伊,一听班领两眼发光,“叫你当官你不当,爱在这儿当戳脚子?你真不去,真不去我可去了。”
有这么一层,不去就是傻子,道勤忙腼脸笑起来:“别别,我去。现放着升发的机会白便宜你小子,真当爷们儿是棒槌么?”又对楼慎道,“连班领都添上了,这么说万岁爷对你另有指派?”
楼慎翻过一页纸,曼声道:“倒没说别的,单说十三爷上宁古塔查奴隶人口,北地荒寒,又怕流民暴民,叫我随行打点,护十三爷周全。回来后怎么料理没说起,或者仍旧回侍卫处,横竖总有安排。”
“要是再回侍卫处,必定也不是原来的职务了。到时候散秩大臣、内大臣,可劲儿往上提拔,咱们相好一场,您可不能忘了这帮子难兄难弟。”
“这孙子逛八大胡同逛走了神了!”道勤对额腾伊大笑,“相好一场,叫楼制台听见,不剥了你的皮做鼓,我贺字倒起写!”
楼慎只是笑,“想得那么长远,回头不是个事儿。也就出去办回差,没这些讲头。”
额腾伊比着手指头凑趣儿,“您是时来运转,这头靠不上还有那头呐!容我多句嘴,才刚咱们在门上巡视,看见乾清门丹陛上有两个人,一位是您,另一位是纯孝公主?您瞧您这运势,来势汹汹挡不住哇!这位公主虽不是善茬,到底天下第一尊贵人儿。皇太后的心尖子,太上皇的眼珠子,连万岁爷都要礼遇她三分。她要是瞧上了您呐,往后指着过好日子,就是袭老制台的爵,都是往小了说的。”
楼慎听了微勾下嘴角,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儿。这两位连说带比划,到了兴头上,议得四外冒热气,他不过含糊带过,“你们知道,我那天唐突了,差点没给自己招来祸端。承蒙公主宽宏大量没怪罪,今儿遇上再陪个不是,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了这模样?得了,也别贫了,那位是什么人,和外头的女人不一样。咱们哥们儿说笑绕开她,她一个姑娘家做咱们这帮糙老爷们儿的谈资,没的折辱了人家。”
“这话岔了,”道勤调侃他,“到您嘴里味儿不对,怎么听怎么护着人家。公主是金枝玉叶,可金枝玉叶也是女人不是!面儿上咱们见了恭恭敬敬打千儿问安,私底下还管谁怎么琢磨?她这一向挑人挑出花儿来,架不住有些牛鬼蛇神往外传些片汤话。”
楼慎手里停下了,回过头来看道勤一眼,“怎么?有人背后编派她?说了什么?”
道勤摆摆手,“爷们儿嘴里能有什么好话,左不过那些乱七八糟,你别打听,听了没的闹不痛快。”
他们是认定了把他和公主牵扯在一起,要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楼慎阖上册子仍旧挂在墙头的铁钉上,捋了捋袖口的狐毛道:“好歹是个公主,天潢贵胄的体面摆在那里,那些人乱嚼舌根,传出去也不怕获罪?”
“外埠的亲王,拍拍屁股就回老家去了,顾前不顾后的莽汉子,哪管那些!”额腾伊呛了口酒,吭吭大咳起来,咳得脸色通红,半晌方道:“进京尽着别人挑拣,到临了还给撂牌子,男人的脸面也顾不成了,不在嘴上找补点儿回来,心里头难受。再说公主是没给人留余地,拉拉杂杂一通全是危言耸听的话,那些郡王贝子又不傻,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来!”
关于这位固伦公主,以前的确没深交。她名头大,就像她说的,不着调起来真摸不着边儿。不过几个男人背着人家姑娘嚼舌,真不是君子所为。
“是上回三位外埠的爷?”他冷冷一笑,“堂堂男子汉,没叫相上就一肚子牢骚,可见公主有先见之明。真在这三位里头点额驸,到最后也是个不称意儿。”
额腾伊和道勤听了挤眉弄眼,“可不,这么金尊玉贵的公主送到外埠联姻,真当咱们紫禁城没人了是怎么的!”
楼慎听得出他们话里有话,也不和他们计较,站在门前道:“仔细炭气儿,闷在一口锅里,一个闪失去了望乡台②,这二十多年的福可就享到头了。”
身后两个人起哄,“咱们去望乡台不打紧,您老要仔细身子骨。去宁古塔是苦差使,苦完了泥菩萨镀金,回来可就飞黄腾达了。”
楼慎没听他们胡吹海侃,兀自迈出了值房门。
上头有令,过了节初五就要动身,这之前他要办好交接应卯的事儿。看看天色,快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今儿来不及办的只好留到明天。他紧着步子往隆宗门赶,经过天街时下意识朝乾清门一顾,廊庑下掌起了一片灯,灯火杳杳,那汉白玉的基石镶在暮色里,迷迷滂滂看不清了。
过断虹桥出西华门,门券子外有他的戈什哈候着。天儿冷,那杀才不在跟前,把马牵在一棵歪脖儿槐树上,自己对插袖子蹲在一旁,弄得像个花子。看见他出来,一步三纵过去解缰绳,把马牵过来,搓着手道:“我的爷,这大冷天儿骑马遭罪,要是听了太太话坐轿倒好了,您瞧这风刮的!”
楼慎觑他一眼,那戈什哈在三岔口待久了,头发吹得鸡窝也似。他扶着鞍子翻身上马,拿鞭儿往南指指,“那儿有个局子,下回自己找地儿避风。眼睛多瞧着点儿,我出来你再腾挪,比在这儿挨冻强。”
戈什哈腼脸笑,自己腾身上马在后边撵着,“这不是怕坏了规矩么!主子,您这会子就回去?奴才听说鬼市上出了好东西,您不去瞧瞧?”
所谓的鬼市就是夜里出的摊儿,没有门面,豆腐块似的一家隔一家,绵延二里地,拿块布往地上一铺陈就拉嗓子吆喝。那地方多是些平头百姓,有的是没了嚼谷,把祖宗攒下的东西拿出来换钱,诸如瓷器、漆器、料器,应有尽有。有的是坐地销赃,下到石头印章,上到朝珠翎管,但凡能来钱,什么都敢上手卖。所以只要你耐得下性子挑,就能淘换到好东西。
楼慎平时没什么消遣,那种地方倒爱逛两圈。上回买了个狗熊崽子回来,牵进院里养了两天,不知怎么挣断了链子跑进上房,把一床天鹅绒的被子撕得稀烂。后来家里养不住,给送进上驷院了。
至于戈什哈为什么撺掇他去呢,大概是又瞧中了什么东西了,请主子帮着掌眼,花最少的银子买最好的东西。
说起楼慎讲价的能耐,在旗的大爷们恐怕没有一个赛得过他。好些玩家贵买贱卖,那是门风。咱们楼大爷不是,那份精明劲儿可少见。比如一块随葬的玉件儿,人家开八十两银子,费尽口舌想和他交易,他嫌贵却不明说,一眼频频点头,“好C东西!搁着吧,好东西遇见识货的人,不愁卖不出大价钱。”
卖主急了,“您说个价儿,买卖本就是谈出来的,咱们多了少了不带生气,也不在一口价上吊死。”
他颠来倒去看,“这血丝儿没渗好,渗好了值,渗不好至多五两。”
卖主一脸为难,“别介,您再加点儿,您给七十八两。”
他把东西放下,只愿意加半两。他看东西眼睛不含糊,什么东西什么价儿拿捏得差不离。有时候东西好,来路不正也有草草成交的巧宗儿,这就得靠察言观色。敲这坠子是挖坟掘墓得来的,见个喜儿就脱手了,这么的,得着个大便宜。
不过今儿没空,他把马蹄袖翻下来盖住了手,随口应道:“祭灶的日子,外头荡去,没的叫老爷子说嘴。快着点儿吧,误了时候不好。”
一路风驰电掣回到提督府前,两个小厮候着门,见了他忙上来牵缰,“大爷您可回来了,太太打发人来看好几回了。”
他嗯了声,跟着婆子往后灶上去。进门看见样样都施排好了,灶头上糖瓜、料豆、鸡蛋铺了个满满当当。楼提督背着手,正看灶王爷像呢!他上去招呼一声:“阿玛,我回来了。”
楼提督虽是行伍出身,却不像军中那些军门弄得一副沧桑样儿。四年前从湖广接了调令镇守京畿,用不着在外头风餐露宿,加之平日也留意作养身子,因此五十开外的人了,头上不见一丝白发。他是精干人,办事也利落,见了楼慎微颔首,“就等你了,先拜了灶君再说。”
楼慎应个是,拈香上去叩拜,爷两个礼数周全了才出伙房。
“万岁爷急召有事儿?”楼提督问他,看见檐下一盏“气死风③”歪了,随手拿杆儿顶了顶。
楼慎陪着父亲在烛光里慢慢地走,语气倒很淡然:“皇上有旨意,睿亲王往宁古塔办差,命儿子随侍保驾。”
楼提督长长哦了声,“宁古塔是苦寒之地,你要去,自己千万留神。回头同你额涅也说一声,看她有什么要嘱咐的。”又问,“几时出发?”
楼慎道:“过了初五就走。”
楼提督点了点头,“宁古塔四月里还是狂风暴雪,咫尺皆迷,开拔时多预备些冬衣御寒。记着阿玛的话,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凡事不讲究意气,言行必要斟酌权衡,方是远祸齐家的方儿。”说着声音渐次低下来,不无感慨道,“慎哥儿,你过年也二十五了,男人房里没个人总不成。你额涅和我说了几回,府里两个丫头大了,索性开了脸,好近身照应你。你额涅操心的事多,又不方便直隆通儿和你说,整日间在我耳边敲缸沿。横竖先办差要紧,等宁古塔回来,该当说亲也别慢待。年岁上去了,不成家叫人说闲话。没的上头知道了,下旨指婚,又落个两不痛快。”
楼慎听了唯有应承,“儿子不该叫二老费心,等回来了,一切就听您二位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