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上）

夜幕沉沉，太子府内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姬月华陪着靖惠太子坐了半个时辰,丈夫脸色苍白难看,不允许奴才进来,就这么彼此相对静静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屋子里静谧如水,就连博山炉里香屑爆裂的声音,都是清晰可闻。

良久,姬月华终于忍耐不住上前,靖惠太子面前蹲下,以一种温柔的眼神仰望着他,“太子殿下,别的什么都不管,先歇息吧。”

“出去。”

姬月华陪笑道：“殿下……，是妾身呀。”

靖惠太子冷冷道：“别叫孤说第二遍。”

姬月华脸色微微一白，待到看清了他眼底出奇的寒冷，不由颤了一下，“好。”仔细回想了一下，自认没有办错什么事情，稍稍安心，起身道：“那殿下也早点休息。”

“以后少背着孤妄自行事。”靖惠太子突然道。

“什么？”姬月华转回身来，柳叶眉、细长美丽的眼睛，尖尖下巴颌，很典型的姬家长相，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妾身没听明白殿下的意思。”

靖惠太子一声冷笑，讥讽道：“记清楚了，这儿是太子府，不是姬家。”

姬月华的翦水秋瞳亮了亮，很快顿悟，旋即跪下解释道：“四哥只说叫最近多留意府中奴才，他也不知道何会有动静，因为暗线是谁尚未明朗，所以暂时没有告诉太子殿下，绝无隐瞒之意。”

“去罢。”靖惠太子满眼疲惫，连听解释的心情和精力都没有，闭上眼睛，一副明显的撵态度。殿内静默了片刻，听得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方才睁开双眼，缓缓勾起嘴角，----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窝囊废，都瞒着自己！

他缓缓展开双手，两个掌心都是几个深深的血印子。之前钟翎宫和傅婕妤对质的时候，全凭妹妹给自己打的一口气，面上看着镇定，可是连掌心掐破都不自知，还是此刻方才发觉掌心剧痛，可见当时有多紧张了。

自己真是没出息，被算计惹出了泼天祸事，还要妹妹来替自己遮掩和打气，才惊险不已的勉强度过这一关。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哪怕就算是假装呢，强撑呢，就算每次都要掐破手掌心呢，也不能再此次被动的给算计，让身边的都忙着替自己善后！这样……，真不是一个男啊。

妹妹说得对，那些话语犹自萦绕耳，“太子哥哥和母后的性命，整个郗家族的性命，还有的母妃，还有……，一切的一切，就全都靠掌握的手里了。”

不论是今天也好，以后也好，都是这样啊！

若是再这样继续烂泥扶不上墙，等到父皇走了以后，自己又怎么能保护好身边的亲？既然是男，就应该挡亲的前面，挡她……，和妹妹的前面，把担子扛自己肩上挑起来，----就算还做不好，也要努力的去学习去做。

阿沅，太子哥哥不想再让失望了。

慕容沅宫的服侍下脱了外衫，穿了一件藕粉色的素纹中衣，同色长裤，上床斜斜的歪着，睡不着，可是也的确是很累很累了。

傅婕妤……，大概明天就会传出恶疾暴卒的消息，赵如嫣会悄无声息的死，至于碧晴，大概会编一个失足落水的借口吧。

对于她们，自己是没有什么怜惜的，毕竟没有感情，但是祁明夷呢？他是从型自己一起长大的啊，可以说除了这件事以外，一直没有任何仇怨，特别是……，祁明夷还三番两次的提醒自己，他也有他的无奈吧。

要处死一直朝夕相处的，自己……，还做不到干脆利落。

树荫下，那个目光明媚的少年朝自己跑来，捧了一卷书，欣喜的告诉发现了一处优美的句子；荷塘小船上，莫赤衣捣乱弄脏了自己的裙角，还带着孩子气的小小少年，掏出帕子，蹲面前替自己细细的擦拭；练剑课上，那个浅杏色的身影冲到自己身前，以肉身替自己挡剑，----哪怕他要算计自己，这也肯定和最初的计划有了偏差。

比如碧晴，前世还给自己端了一碗不怀好意的参汤，而祁明夷……，自己找不出要直接杀了他的理由。至少想到杀了他以后，自己没有半分痛快的念头，但就这样放过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因为纠结不定，所以方才向皇帝爹求情，等自己想好再做处置。

“公主。”白嬷嬷亲自过来放下帐子，劝道：“早些睡，不管有什么事，都得把精神养好了再说，睡吧。”像哄孝子似的，给她掖了被子，还轻轻的拍了拍，“阿沅，快快睡觉。”

慕容沅“扑哧”一笑，“行了，嬷嬷，还打算唱一唱摇篮曲不成？”

白嬷嬷还真的轻轻呢喃，唱了起来。

慕容沅只是觉得好笑，可是笑着笑着，神经放松，加上殿内燃了安神香，竟然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黑甜一觉，一晚上连个梦都没有。

次日早起，玉贵妃担心她道：“才受了惊吓，别去上学了。”

“要去的。”慕容沅却是坚持，这样就能逃避一下时间了，“祁明夷的事……，等回来再说。”竟然连给皇后请安都没有过去，早早的逃去了学堂。

玉贵妃看着女儿匆匆的背影，轻声一叹。

眼下嫁了姜胭脂，关了祁明夷，禁了莫赤衣，周宛宛又经常借口不舒服偷懒，学堂里面只剩下宇文极和慕容沅，倒是十分清净。特别是……，宇文极似乎比从前更加孤僻少话，慕容沅又是心事重重，静得叫夫子讲课都不好意思高声了。

下午赶巧是箭术课，慕容沅和宇文极都换了箭袖装束，两个默默的练习射箭，还是谁也没有说话。搞得跟随服侍的宫紧张兮兮，走路蹑手蹑脚，一个小太监上前递箭筒的时候太紧张，“扑通”摔了一个狗啃屎，顿时吓得连连叩头，哭丧脸道：“都是奴才太蠢，请公主殿下恕罪，恕罪……”

“行了！滚下去吧。”慕容沅烦躁喝斥，将手中的特制细弓摔地上。

“别拿弓箭出气。”宇文极上前拣了起来，走上前，将弓放回她的手里，----像小时候做惯的那样，站她的身侧，一起握住弓，一起搭箭，然后引弓、拉弦、满月，“唧----”的一声尖鸣，利箭划破空气正中红心！

慕容沅觉得他怪怪的，虽说小时候他常常教自己射箭，但是年纪大了以后，有好几年没有这么亲密的贴一起了。身体的接触还没什么，但是教习必须靠得很近，他的呼吸扑打自己脖颈间，痒痒的、酥酥的，感觉是说不出的奇异微妙。

“喂，……”

“射箭的时候要专心。”宇文极当即打断她，心里尽是淡淡难过，----也不知道，还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了。等自己回到东羌国，是生是死都难讲，就算能够活下来，只怕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就算再见……，她也早已经嫁生子了吧。

八年相伴，终究还是逃不过生离死别。

“做什么？”慕容沅心情很坏，没有精力去迁就他莫名其妙的情绪，况且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只当他因为昨儿被冷落发神经，不由用力一挣，“放开！”但是女子和男子的力气天生有别，根本就挣不脱。

“阿沅。”宇文极突然说道：“想好将来要嫁给谁没有？”

“？嫁？”慕容沅觉得他神经抽得不轻，无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又因为他的霸道而生气，用手肘顶他，“没想过嫁，快放开。”

“啪----！”又是一声利箭中靶。

宇文极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不说，往后开不了口，也没有机会再说了，“要嫁就嫁一个心思简单的，好脾气的……”越说越是难过，“不会欺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慕容沅恼怒的回头，瞪他道：“疯够了没有？”却忽地怔住，这家伙无缘无故眼睛怎么有点红？正要细看，却被宇文极一声断喝，“回头，看靶心！”

“啪----！”第三箭，利箭还是正正的钉中央红心。

慕容沅知道他好面子，扭回了头，对着前面抱怨道：“别发疯了行不行？昨天的事牵扯的很多，让先回避，也是为好的意思，为这个就委屈上了？还婆婆妈妈的，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像个男吗？”再一次重申态度，“说了，根本就没有想过嫁的事。”

宇文极不回答她，继续说道：“姬暮年这个心思太重，算计太重，千万别想不开嫁给他了。实不行……，就嫁、就嫁给莫赤衣吧？”手上抖了一下，“他虽然对脾气很坏，也没脑子，可是对还算不错，再说没脑子的男子好辖制……”

却是再也说不下去，松开她，一扭身大步流星的走掉了。

慕容沅将弓箭扔地上，揉了揉手，“神经！吃错药了呢。”这会儿没有功夫去追问宇文极，想着他性子别扭，过一阵子，等他正常了再哄他也不迟。箭也射不下去了，直接坐辇回了泛秀宫。

武帝已经内殿坐着了，看向小女儿，说道：“傅婕妤病故了。”

这个早预料之中，慕容沅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况且和傅婕妤没有任何感情，自然生不出任何感慨，只有一种大毒瘤被扒掉的放心。但是看着父亲灼灼的目光，明白是等着自己对祁明夷的处置，----也是皇帝爹宠溺自己，不然哪里用等，要打要杀，还不是皇帝爹一句话的事儿。

“还没想好？”武帝问道。

“……”慕容沅走到父亲身边蹲下，犹豫了下，方才说道：“祁明夷和一起长大，想了很久，还是狠不下心亲自下令杀死他，或许是的心不够硬吧。”

“不如这样。”旁边的睿王突然插嘴，说道：“念祁明夷提醒阿沅的份上，先廷杖二十小做惩诫，然后再把他扔到边防军营里去，如今北面常有一些小冲突战事，他能立功则是恕罪，不能的话，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以……，这样？”慕容沅迟疑道。

“当然可以。”睿王神色平静，解释道：“将功赎罪，既然祁明夷本质上不是一个坏，又舍不得杀他，那么就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问妹妹，“觉得这样可好？或者，还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