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三）

溪水一般清澈的双眸，纯净明亮,天真无邪。少妇入神看着趴墙头的小女孩儿,心神激荡,莫名感动。这张小脸如此稚嫩,如此动,竟跟自己魂梦之中一模一样！

“青雀,是小青雀。”少妇喃喃。墙上的小女孩见她目光柔和,呢喃低语,小心灵无比满足,很想哭,却又拼命忍住了------谁会喜欢爱哭的孝呢,青雀,不许哭,她会不喜欢的。

趴墙头的小女孩儿，很努力的命令着自己，克制着自己，眼巴巴看着少妇，没有流泪。

小娃娃摇摇摆摆的走着，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少妇回过神来，伸手扶住她，轻声责备着，“小阿扬，又不小心了！”小娃娃咧嘴冲她笑笑，继续满地瞎转悠。

一名相貌和气的中年女子自院外进来，少妇微笑说道：“奶娘，您带着扬姐儿玩会子。”中年女子笑着答应，“是，的好小姐。”蹲□子，喜滋滋的逗着小娃娃玩耍。

少妇轻轻摇着美扇，也不带侍女，款款出了院子，绕过穿堂，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她一株柳树下站了没多久，墙头便出现了一个小脑袋，正探究的看向她。见她微微点头，机灵的顺着一棵大树攀了下来，一溜烟儿跑到她身边。

她这么爬来爬去的，脸上早有了污迹，额头也有了汗水。少妇蹲□子，眼神复杂的看了她许久，拿出锦帕，替她擦去汗水和污迹。

风这么轻柔，她的手这么轻柔，这一刻美好的像梦境！小女孩儿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不上一眨，贪婪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少妇。

少妇眼睛酸了酸，低声说道：“青雀，若有法子，再苦再难也会带着的。”

她的嗓音略带一点沙哑，但是很悦耳，听起来很舒服。青雀入迷的听着，她长的这么好看，说话还这么好听！

小女孩儿稚嫩的面容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

少妇心一软，真想脱口而出，“青雀，带走！”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自己疼了一天一夜，历尽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小女儿！

少妇胸口一痛，眼前又出现七年前那一幕：九死一生的折腾过后，终于听到婴儿的哭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物事流出自己的身体，离自己而去，那便是眼前这孩子，自己亲生的孩子。

“生的时候，差点死了。”少妇面色疲惫，“青雀，咱俩时运不济，那一年，和，都一点死了。”

如果不是莫大有横空出世，如果不是表哥终于找到祁家老宅，自己无依无靠却又不甘屈节受辱，走投无路，只有抱着青雀一起寻死。

“为什么要死？”小女孩儿质问，“谁欺负了咱们，便杀了谁！让他们死好了，咱们不死！”

少妇微微笑了笑。青雀果真如英娘所说，又倔强又好强，不肯认输，不肯认命。好啊，青雀，这才是祁家的外孙女，这才是祁家的做派。

“咱们打不过……”少妇轻抚小女孩儿的脸庞，柔声告诉她。

“兵法战策这么多，硬打不行，再想旁的法子。”小女孩儿很认真，“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又不是没有！”

少妇轻轻笑了笑，“孩子，不懂……”她话还没说完，已被小女孩儿老气横秋的打断了，“休要长他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着眼前昂首挺胸，颇有睥睨天下气势的小女孩儿，少妇心底一热，想要把她抱怀里，亲吻爱抚。

少妇伸出胳膊，小女孩儿激动的小身子微微发抖，大眼睛里满是渴盼。可是少妇胳膊伸到半空，忽然顿住了。邓麒的眼睛，她有一双邓麒的眼睛！

想到邓麒，少妇心变的冷酷，眼神也变的无情。

小女孩儿敏锐觉察到不对，大眼睛有了疑惑，有了不安。静静看着少妇，一动不敢动，一句话不敢说。

少妇沉默良久，缓缓站起身，“等一会儿。”形色匆匆的走了。

小女孩儿无助的站那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让仙女般的亲娘变了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少妇匆匆返回，塞给小女孩儿一把放皮套里的匕首，“若是祁家的后，便该有骨气的活着！沈茉是咱们的敌，她这阴险狡诈，一定不会放过，一定会想方设法要搓弄。她若折侮于，便拿上这个，动手杀了她！”

小女孩儿想也不想的把匕首还了回去，声音清脆，如击玉罄，“下士杀用石盘！难不成只有用匕首才能杀？！”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少妇一会儿，转身跑向大树。

少妇怔了怔，追上去，蹲□子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把匕首塞到她手里，“拿着防身。”声音不知不觉间极为温柔。

小女孩儿倔强的看着她，不说话，也不接匕首。

“玉儿，哪里？”爽朗的男子声音远远传过来，“玉儿，玉儿！”

少妇脸色一滞。

小女孩儿咬咬牙，抓起她递过来的匕首跑了。少女抬头，只见她猴子一般上了树，攀上墙，一会儿功夫，已是影不见。

男子声音越来越近，“玉儿，玉儿，小阿扬扁着小嘴要哭，闺女要呢。”

一名身着雨过天青色薄绸夏衫的男子抱着小娃娃走进月亮门。他个子高高的，脸圆圆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眼看上去，就给老实憨厚、可以依赖的感觉。

薛能本是随意过来扫一眼，不意竟这偏僻小院看见妻子悄然站立的身影。薛能大喜，笑对怀中的幼女说道：“小阿扬，娘亲这里，找着了。”

祁玉一株大树下痴痴站着，玲珑有致的身姿，恍如桂殿兰宫中的嫦娥仙子。

薛能怀抱幼女，满脸陪笑，“玉儿，可是回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祁玉淡淡一笑，“可不是么，很熊小的时候，这里玩耍过。”

小娃娃热情的扑向祁玉，祁玉怜爱的接过她。怀中抱着薛扬，身畔跟着薛能，缓缓而归。

祁玉身后的墙头上，一个小脑袋重又探了出来，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纤长优美，很耐看。薛能笑着低头逗弄她怀中的小娃娃，小娃娃咯咯笑着。从背影上看去，这真是很和乐、很美满的一家。

祁玉的背影消失之后，墙上的小脑袋还留恋的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小小的身影自墙上落到地面，拿起手中匕首看了看，飞快向杨集跑了过去。快快快，再晚太爷爷会知道的，莫让老家担心。

杨集。

林嬷嬷跌跌撞撞跑到书房院门口，耳边传来一声嬉笑，“嬷嬷，您急着做什么呀。”林嬷嬷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笑嘻嘻的青雀，抓住她恶狠狠的打屁股，“去哪儿了？去哪儿了？”打了几下，抱着青雀哭起来。

“别呀，别呀。”青雀伸出小手替她擦眼泪，一脸讨好笑容，“嬷嬷您这儿哭，被太爷爷听见了可如何是好？太爷爷年纪大了，咱们不惹他老家生气、着急，好不好？”

林嬷嬷又是气，又是爱，捏捏她的小脸蛋，“这回便算了，若有下回，看嬷嬷怎么收拾！”青雀乖巧的点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这晚，青雀很听话，很温顺。太爷爷发觉她样子不对，不动声色的拉着她坐到书房院子里，指着漫天的星星给她看，告诉她什么是二十八星宿。

青雀倚太爷爷身边，睁大眼睛看着浩瀚的星空。星星一闪一闪的，真好看呀，太爷爷讲了这么多的星宿，不知有没有哪颗星星，叫做母女星？

美丽的星空下，青雀趴太爷爷腿上睡着了，睡颜安宁纯真。

太爷爷叹了口气，吩咐林嬷嬷把青雀抱回去，命英娘好生陪着她一起睡。林嬷嬷犹豫了下，还是如实回禀，“老爷，英娘今儿个去了祁家老宅，没回来。”

太爷爷皱皱眉，“如此，陪着孩子吧。”林嬷嬷忙答应了，“是，老爷。”抱起青雀，回了房。

一晚上，青雀连身儿也没翻，安静的很。到了早上，林嬷嬷发觉青雀的枕头湿了大半，心钝钝的疼。傻孩子，这个年纪遇到事该是抱着爹娘号啕大哭，而不是躲到被窝里，一个偷偷流泪。青雀，小可怜。

第二天，第三天，英娘都没有回来。

青雀绝口不提英娘，天天笑嘻嘻的。太爷爷心疼的要死，终是忍不住，差去了祁家老宅询问，“英娘如何了？妞妞想她。”

这晚英娘回来了，脸色发白，脚步飘忽。太爷爷本是有些生气的，见了她这幅模样，气倒消了大半。罢了，各有各的不易之处，身为女子，没脚蟹一般，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妞妞，有一位救命恩，终于有了音信。”晚上，英娘坐青雀床边，低声说着话，“听说，他似是京城落了脚。妞妞，这不只救过，还救过。”

“好英娘，快去京城吧。”青雀一骨碌爬起来，亲亲热热抱着英娘的脖子，“快去京城找他，一天也莫耽误！家救过咱们，咱们要知恩图报呀。”

“那，妞妞怎么办。”英娘弱弱的反对。

“有嬷嬷呢。”青雀浑不意，“嬷嬷虽比英娘略严一点，疼的心是一样的，对不对？”

英娘歉疚的看向青雀，“妞妞，咱们那救命恩，跟养父养母也有纠葛。”

青雀笑咪咪拍拍她的手，“爹娘可没进过京，到了京城，全靠照看他们了９有青苗和青树，也靠了。”

“懂事的妞妞！”英娘抱住青雀，舍不得放开。

三日后，祁玉和薛能起程回京。和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英娘，和莫二郎一家。莫大有好容易有了音信，暂时京落脚，莫二郎兄弟情深，地也不种了，要赶去寻找大哥。

青雀和青苗、青树分别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听太爷爷说，京城可好玩了，俩到了京城，可以好好开开眼界！不过京城坏多哦，不许乱跑，不许离开爹娘，要不会被坏拐走的！”

青苗、青树连连点头，“不乱跑，跟紧爹娘！”

青雀小大似的替妹妹、弟弟整理好衣裳、头发，郑重交代，“记好了呀，不许乱跑！不许淘气！”

莫二郎和祁氏实舍不得青雀，交代了一堆又一堆的事。青雀昂起小脑袋，“是谁呀，这些个小事，不话下！”

上了马车，直到青雀再也看不见了，莫二郎和祁氏才放下车帘，祁氏开始抹眼泪，“想起青雀一个孤零零的，就心里啊，跟刀割似的。”

莫二郎比她强点，劝她道：“咱们到了京城，赶紧找着大哥。只要大哥找着了，咱们还回来，还种咱的地，还守着小青雀！”

祁氏哭的更厉害了，“英娘也走，咱们也走，怎么就小青雀不能走？没天理！”

莫二郎气闷了半晌，无奈道：“小青雀有亲爹呢。”

她有亲爹，咱们管不了，再怎么想管也管不了。

青树靠车角，不知所措的看着爹娘。青苗抿嘴笑笑，“娘，您可真是的！姐杨老爷家可享福了，杨老爷亲自教她上学，待她比亲孙女还亲呢，您说说您，瞎哭什么。”

莫二郎一拍大腿，“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祁氏不好意思的擦着泪，“青苗说的对，看看，青雀杨老爷家安安生生的，这是瞎哭什么，不吉利。”

官道是前几年新近修建好的，黄土地，平平整整。马车虽是行驶平坦的官道上，车里的依旧饱受颠簸之苦。一只纤纤玉手挑起车帘，极目远望，只见道路蜿蜒，一眼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