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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回帝都,正值秋意浓厚。城外数十万三川军镇兵马驻扎,令秋日的气爽沉甸甸落于铁蹄尘土间。
护城河蜿蜒而出,残阳血色,归帆无棹,酒旗飘摇,奢靡之风不似卞陵美景熏人醉。
待煜煊一行人至城门前见守卫官兵重重,帝都倒真成了被人四方坚守的金色囚笼。墨凡等人正在思忖着如何进城,阮凌锡策马从城门而出,一身白袍纤尘不染,麒麟状紫金玉束冠。他寒玉面容依旧无甚表情,行至煜煊所乘马车处,一跃而下。
掀帘望着外面的墨昭筠,稚气未除的面容因阮凌锡倾城容貌与冰寒气势带了若桃花的羞意,她不免拉着煜煊低声惊呼了一句,“嫂嫂,这个可是大魏国第一美男子阮凌锡?”
煜煊应着她的话看去,阮凌锡立于马车外抬首与马上的墨凡讲些什么,她只能瞧见他寒冰似的侧翼。待与墨凡交谈完,他转首,寒玉面容因与煜煊四目相对,带了些许温色,似初秋未全然盛开的菊花暗暗淡淡。
山远天高秋水寒,阮凌锡一身白袍鹤立于重重官兵之中,白袍在秋风中微微扬起,他束于身后的左手握拳又松开。两月来,他多次细数着长夜铜漏的每一滴声响,任铜漏把自己心中的思念滴落成凄冷等候。等候在他心中一砖一瓦砌成巍峨高墙,眷着他与煜煊的音容笑貌。相识的三年,他日日夜夜想要带她隐忍尘世烦嚣,如今却又是他亲自迎了她回来。
他止步不前,转身扯动缰绳上马回了帝都。
煜煊耳畔听着墨昭筠的少女情动,心止如水。再见凌锡,她已无了少女时的怦然心动与慌乱无措,只疑心着他为何来此。
因阮凌锡来城门走这一遭,城门重重守卫皆为煜煊等人让开了道路。墨凡低声对煜煊道:“阮二公子说为防兆泰王魏煜珩挥师北上才会如此谨慎,他应是知晓皇上未死,且要回帝都一事!”
进了帝都后,墨凡先带着煜煊下榻在千金阁,令墨天向速速取了萧渃府上的假皮囊。随行的耿仓见到假皮囊连连叹着,“萧渃院首不仅医术高超,更练就如此高明的手段,小人实在是难以匹敌,若他在世,小人定要拜他为师!”
煜煊听得萧渃名字,端茶的手顿了住,泉水浮碧茶,香叶嫩芽。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露,茶之益处正如萧渃于她而言,如今即已回帝都,那萧渃的仇她定要相报。
耿仓是皇命难违,相帮自己害墨肃昏睡,恐墨肃醒来后一番气恼打斗伤残了他的身子,便跟随自己来帝都避难。虽于医术上不及萧渃,但比之皇城中那些太医要高出许多,她放下手中茶盏对耿仓道:“你可愿接任萧渃为太医院院首?”想要隐瞒女儿身份,她便有一位心腹太医。
耿仓拿着假皮囊研习的手僵了住,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这秉性最不适做官,恐哪日惹怒了皇城中那些达官贵人,小命不保!”
煜煊学着墨肃的架势,挑了挑蛾眉淡淡道:“也好,那朕便着人送你回卞陵,想来墨肃此时应已清醒。”
耿仓立即缓和了面色,“翊辰若是找寻到我,可是比砍头吓人多了,皇上还是带着小人去皇城避难吧!”
煜煊计谋得逞,笑意还未浮上面容,羞子便踉跄跑着进了客房来,先对煜煊磕三个响头,而后呜咽着哭了起来,“皇上,您可回来了!羞子虽不知您是人是鬼,请皇上念着羞子昔日伺候您的份上,莫要夜半吓羞子。”他跪爬着挽起袖袍替煜煊擦了擦靴子上灰尘,而后才记起擦眼泪,弄得脸上斑斑污垢。
墨昭筠不曾见过太监姿态,如今见羞子粉嫩面容连连泪流,不免觉得太监都是如此讨人心生喜意。
又见故人,昔日皇城中的诸多场面浮现在脑中。黄金宫殿琉璃瓦,丹墀銮驾皆雕龙画栋飞檐,她所行之处可见金龙薄日月、伏光景。宫娥、太监跪拜,高呼万岁之声响彻耳畔。
数月未见,羞子胆小懦弱如昔日,煜煊不禁抬脚似昔日般一脚踢开了蹭着自己的他,佯装怒意问道:“你怎会来此?”
羞子跪拜着又往煜煊身侧蹭了蹭,抽泣道:“奴才跟着阮大司徒来接皇上回皇城。”煜煊闻言不免站了起来,她与坐于另一侧的墨凡对看一眼,墨天向亦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耿仓还未替煜煊粘贴好假皮囊,阮凌锡已走了进来,他身后跟随着六名宫女,手托金盘中整齐放着天子衮冕。
客房因他周身寒气骤冷起来,他腰间玉带只缀了一颗夜明珠奕奕散着寒光。
煜煊与墨凡、墨天向皆面带惊诧地阮凌锡,他从耿仓手中拿过假皮囊,看向煜煊,薄唇动了动,“往后无须再粘贴这个!”随后把手上假皮囊扔掷到桌子上煮泉水的小炉子中。
假皮囊被焚烧声传来,煜煊盯看着眼前依旧一身白袍、面若寒玉的阮凌锡,并未有半分的陌生,可为何举手投足已不是她所相识的阮凌锡。
金辂辘辘行过帝都街巷,缓缓从阊阖门行进皇城。阖宫禁苑,红墙碧瓦,雕栏玉砌皆在,朱颜亦未改。回皇城之路,比煜煊所想要顺畅许多,只阮凌锡一语,便以天子之尊迎回了她。
暮色微垂时,她仍在千金阁同墨凡等人饮茶、商议如何进皇城;夜色斑斓,她便已下榻在勤政殿。
煜煊坐于昔日她最喜做的小憩木榻上,窗棂外,青梅枝桠袅着灯盏余烟。阮凌锡坐于她对面,不知是否灯光昏黄,寒玉面容满是温色。她虽心存疑惑,却因大司徒已不是阮重,而安心不少,她伏案问盯看着自己的阮凌锡,“凌锡,阮重如何了?怎会把大司徒之位让与了你?”
阮凌锡薄唇动了动,却似未启,“家父抱恙在身,故令我袭了他之位。”
无了阮重阻挠在朝堂,那事事定要顺许多。煜煊清秀面容上忧虑消退许多,她灵动双眸望着阮凌锡,试探问道:“凌锡,你是否早知我要回来,方为我铺好了回皇城的道路?”
阮凌锡握住她放置在玉几上的手,面色温色不变,“煜煊,从今日起,你安心待在皇城中,无人可伤你分毫,亦无须整日为掩饰身份忧虑!”
手背传来一阵凉意,似夏露化了秋霜,煜煊把自己的手从阮凌锡手中抽回,灵动双眸殷殷望着他央求道:“那你手中可握有六川军镇的龙符?如今六川军镇多处不保,你快快令城外的三川军镇镇将带兵回自己军镇上抵挡大齐的兵马。抵挡大齐须得墨凡亲自上阵,你快复了他大司马大将军一职,令他平定大齐之乱。”
阮凌锡面上温色随着煜煊从自己手中挣脱渐渐化为冰寒,嘴角轻弯起,“煜煊,你刚回来,先歇着一晚,明日等新皇归还皇位于你后,这些你再自己下诏,我不过是大司徒而已。”
煜煊见他说得在理,方不再逼他,可行军打仗者皆有夜行千里的士气,一夜过了,六川军镇还防守得住大齐国么?
阮凌锡离去后,有四名面生的宫女上前为她宽衣,虽容貌与春风秋雨四人有诸多神似,煜煊却一眼便瞧出来不是她四人。她唤来了羞子询问,羞子跪蹭在她脚侧声泪俱下。
“皇上当初离开了皇城,奴才等日日盼在勤政殿却盼来了皇上驾崩的消息。勤政殿成了阮左光禄大夫常来的地方,他瞧见春风秋雨四位姐姐长得好看,便虏回了大司徒府。可整个帝都谁不知他的身子与我们这些太监奴才一样,春风秋雨四位姐姐便活生生被他糟蹋了。阮大司徒知晓皇上要回来时,恐皇上伤心,便在皇城中挨个细细看,寻了四位与春风秋雨姐姐容貌相似的宫女,也唤作春风秋雨。”
瑞兽铜炉中散出袭人香气,数盏青铜烛台把勤政殿照得恍若白昼。煜煊清秀面容痛楚得惨白起来,她挥手令羞子退了下去。她坐于龙榻上,脊背瘫软下来,双眸亦心痛地合上。连大魏国都飘摇欲破碎,帝都皇城又怎会无一丝变数,可为何这变数总是变在她身侧的人。
她一夜未安寝,早早穿戴起衮冕去了长寿宫,大魏国如今的外患皆因阮太后而起。
长寿宫阮太后寝殿内浓郁药味依旧,煜煊眸中所见红泥椒墙,帷幔连缀宝翠珠珰,似新婚寝殿。凤炉中燃着沉香,阮太后对镜梳妆,她从铜镜中观得一身龙袍的煜煊,嘴角弯起讪笑,“阮凌锡终究还是把你迎了回来!”
煜煊冷眼回看她,却在阮太后转首看向自己时,不觉惊得后退一步。昏黄烛光下,她未来得及涂抹脂粉的面容蜡黄如秋日黄叶,眼窝深陷的双眸牢牢盯看着煜煊。
片刻,煜煊回神,嘴角弯起冷意,“母后可真是越发容貌年轻胜初,亦难怪连大齐国的二王子赫连夏都能迷惑住!”
阮太后因煜煊的讪笑,蜡黄面容狰狞起来,“你以为阮凌锡迎你回来,是为了助你稳固魏家江山么!他是为了自己夺权!”
煜煊深知阮凌锡性子寡淡,向来看清名利权势,只把阮太后的话当做了离间自己与阮凌锡的恶语。她见得阮太后如今自甘沉沦的模样,亦是弥补了一丝母妃多年的委屈。
她双手束在身后出寝殿之时,好心提醒阮太后道:“你一生都把其他女子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朕的母妃、阮灵鸢以及朕,皆是你掌中棋子。可你终究也成了别人的棋子,墨凡告知朕,赫连夏早已妻妾成群,膝下更是有一双女儿。想来他一直想要同你生子,不过是想当我大魏国的太上皇。朕不知,百年之后,你若是葬于父皇身侧,可要如何面对父皇?”
阮太后凄凉绝望的笑声停歇后,传来妆奁愤愤落地之音,银簪玉器啷当碎地的声响连串成玉笙乐音,煜煊蛾眉深锁着出了寝殿。
长夜玄霜从万里碧空而落,煜煊端坐于龙辇上,抬首时十二道白玉珠旒砸在她清秀面容上,痛楚令她清醒,这里是帝都洛华,而非卞陵。
金碧辉煌的闻政殿威严依旧,阮凌锡立于文臣之前,着一身黑灰肌理朱红绣就的大司徒朝袍、麒麟状紫金玉冠束发,除却昔日的冰寒气势多了一份权臣的威赫,寒玉面容只看得煜煊时带些温色。
宣旨太监宣读了煜煊重新登位的圣旨,满朝大臣竟无一人出言反驳。煜煊撩开面前的十二道白玉珠旒,中间有一些面容较生分的大臣,应是阮重贬了墨凡旧部后替补上来了自己的人。
和瑞十九年,初秋,尘嚣隐寒霜。昌泰年号废黜,登基四月的幼帝被迫归还皇位于煜煊。
得了天子之名,煜煊当朝下口谕复墨凡大司马大将军之位,墨凡旧党盼了数年终于盼回墨凡,对煜煊旨意无半分异议。阮凌锡一言不发,阮党亦是无人出言反对,唯有阮凌辗冷哼两声,见朝堂寂静悄悄,他到口的话语又吞了回去。
煜煊瞧着寂静无声的朝堂,清秀面容带着为难,墨凡的大司马大将军之位是复了,自己手中却无兵权可交由他。她不忍当朝夺阮凌锡这个大司徒手中的兵权,如同掌掴了他颜面;只好匆匆下朝,宣了阮凌锡跟随到勤政殿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