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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天气,八月即有飞雪之势,但是云麾将军的帐内,几位副将、亲随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将军,这一战不但解了被困之围,还取了那元真的狗头,怕是三年五载再不敢来犯。” 说话的是个黄脸汉子,两眉斜长入鬓,甚是有趣。
“哼!若不是那许易善按兵不动,咱们又怎会腹背受敌?!”这人说话几乎是用吼的,满脸的络腮胡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嘘,这话莫要被他耳目听了去,这许监军虽仗不能打,马不会骑,但这手眼可是直通上面的。前半个月就说去调配粮草,到现在连个谷粒也没瞧见,我看八成是看形势不对,自己保命去了。”
“京望说得对!那就是个怂包!提起来就一头晦气。今天是得胜的日子,该好好庆祝才是!”红脸汉子拍了拍对面玉面小将的肩膀,又是阵大笑。
只有帐中的将军,仅微微点头,一张脸看不出情绪。
忽听得帐外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阵嘶鸣,来人显然是连夜兼程而至,手里捧的不是圣旨又是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麾将军,受主隆恩,不思报效,此次带兵出征,专横跋扈,倾轧同僚,一再犯险,致军情贻误,我军被围,荒谬之极。又屡次不服上令,佣兵自持,今革职并押解回京查办。钦此。
“谢主隆恩。”
自从许易善再次出现,这情境就一遍遍在墨的脑中出现,忘不了问斩那一天,如潮的人流;忘不了一十八口人躺在血泊之中,墨只觉得双目酸涩得紧。十六岁入伍,二十岁提任昭武校尉,正六品,二十四岁擢升云麾将军,从三品,都说是英雄出少年,前途不可限量,却在二十八岁取得了战争的最大的一场胜利后,全家惨遭灭门……
许易善的家宅在镇子里,是个两进的小院,虽比不得在京城时官邸的富丽堂皇,但也修整得别有韵致。做了掌柜的许易善,明显很享受自己的新身份,除了每日必去心蓝斋照顾生意外,多半时间都是在欣赏收来的字画,好不惬意。
这日,月牙升到了半空,许易善又拿出墨的一幅山水来欣赏。只听得廊上一阵窸窣,四个黑衣人一跃入了后院,把许易善围在了正中。
“各位好汉,可是过路缺了盘缠?我这就让下人取些来,小……”许易善这第二个字还没吐出来,就被一把匕首顶住了咽喉,“让你做什么便做,多说一个字,小心狗头。”
许易善连头都不敢动,只惊恐地眨了几下眼。
“这画从哪里来的?!”声音从左边传来,语气飘忽。
“收……收的。”
“废话!从哪里收的?作画的人姓字名谁,现住在何处?敢瞎说一个字,先废你一只眼!”声音又从右边传来,一棱刺银晃晃就在眼前。
“这铺子我是刚从别人手上盘下的,往来生意还不十分熟悉。至于作画之人的名字,不就在画上么……”
“这狗头真当咱们几个不识字啊!你他奶奶的有叫岳麓散人的?我还叫太上老君了!你们三个忒秀气了,要我说,从他颈子后边一刀削下去,大伙儿都省心!”
许易善只觉得脖子后边嗖嗖冒凉气,两腿不住地打颤,几乎要失禁当场,“各位好汉要杀便杀吧,我当真不知啊!生意人只论画艺,不问出身的。”
“看来许大人这包庇钦犯的罪,已是坐实了,咱们几个还白费什么口舌哦。”飘忽的声音再次传来,透着丝丝凉意。
许易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脖子酸痛,脑袋发麻,两眼干得只想流泪,再多坚持一时半刻怕是兵器不挥过来,自己也要倒上去了。
“好了,好了。王爷果然没看错大人,就算尿了裤子,也不说与他人。”四人忍不住一阵窃笑。正对的那人轻咳了一声,亮出腰牌,“许易善,我等是奉了肃王爷之命。”
许易善凤目微睁,又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人虽然穿的是夜行衣,但那脚下的不是官靴又是什么,竟是自己一时慌了神,忙道:“如今许某就是个草民,何以劳几位尊驾前来?王爷吩咐的,小的必勉力去做,有什么消息也必第一时间禀报王爷。”
“大人多虑了。我们几个也是爱开个玩笑,大人不要介意才是。如今亲见大人在这里安顿得不错,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那飘忽的声音和缓了许多。
“劳烦几位大人回禀王爷,这岳麓散人确是当年的墨将军,并已有了妻室,现隐居于山上的竹林。只是因了当年之事,对许某还心存芥蒂,需要些时日。”许易善恭敬地施了一礼。
“大人办事,王爷向来是放心的。既然等得了几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日。还是那句话,或用他,或困他,断不能让他为他人所用,到时也只好不留他了。”言毕,几人纵身而起,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许易善长出了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勉强迈动双腿回了卧房,倒在床上竟是起不来了,昏沉中,一个梦连着一个梦,却突然觉得颈子间一阵滑凉,是那么的真实,睁眼看,正是四目相对,心中叫苦:你怎么也来了……复又闭上了眼,道:“墨将军,可是来取许某的项上人头?”
“问了才知道。”墨一把提起许易善戳在了房中的矮凳上。
“看来墨将军是要与我叙旧了?我知道将军想问什么,是我在圣上面前参了你一本,龙颜大怒,革了你的职。”
这答案是再明显不过了,但墨没有想到许易善会认的这么干脆。监军和将军自古就是天敌般的存在,战场之上一个毫不懂兵书战略的文官却掌握着大权,将军的一举一动莫不在监军的监督之下。当日若不是自己对连下的三道退兵命令,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搪塞过去,率精兵突袭敌军成功,只怕战火会燃烧至今吧。可自己违抗军令在先,被革职也是在意料之内的,只是,“全家一十八口人的性命,这个,你也敢认么?”墨双瞳血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将军先不要动怒。不是我说将军,行军打仗你在行,但论起为官之道,未免太稚嫩了些。你只看我参了你的本,却瞧不见你一介布衣几年光景就升到云麾将军,那些年轻气盛的王爷、皇子和朝中的老臣们,心里舒坦么?我,一个监军,听起来威风,也不过是被役使的棋子。害你全家的?御笔朱批,能赖得旁人么?”
“你是说当今皇上?”
“以将军当日之战功,回朝再加官进爵难道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么?权衡朝廷间各方势力,早就让皇上头疼不已,寻了你父亲的错处,治了你全家的罪,对你只是革职,在他看来已是无上的恩宠了。言尽于此,若将军不信我,那我再说一万句,还是不信。我只是棋子,用完了,也就废掉了。墨将军这么爱杀人,我也乐得解脱。”许易善竟不闪避,反而挺直了脖子。
“莫在这里装乖,”墨收起了竹刀,贴在许易善耳边说,“许大人一路高升,被治罪也只是近日的事。我也不再追问,是我自己不辨是非罢了。”
“我劝将军也不要再想,只是自寻烦恼。现如今又有娇妻相伴,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我还是那句话,将军的画,墨竹也好,山水也好,若是有人物就更好上加好!每月送到店里来,有多少,我收多少,价钱还可以另商量。还有,那日在店里,谢将军在下人面前给我留了三分薄面。”许易善起身,躬身相送,眼中竟有痴绝的神色。
“只是不想污了我妻子的眼。”
那是一双多么纯净透彻的眼,小璃,这就是这个污浊世界的真相,它张开巨大的爪子伸过来,没有一刻停歇,既然避无可避,我们也只好挥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