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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起,细雨落,五月榴花照。
又是一年凉夏。
庭院深处,一座孤坟凝立。石碑上,俊秀字迹,一笔一划,刻着“爱妻夏以沫之墓”几个字。那字迹极深,仿佛刻碑之人用尽的是全身的力气,像是不止刻在碑上,也镌刻在他的心底一般。
坟茔旁,一道清瘦的身影,偎在石碑旁,席地而坐,略带凉意的细雨,将他一袭青衫打的尽湿,他却仿佛丝毫不察一般,眼眸微垂,专心致志的在雕刻着什么……
小巧的刻刀,在男人修长白皙的指间一下一下雕琢着,手中的玉料,渐渐成形,显出人像的模样……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衣衫翩然,眉目清丽,巧笑嫣然,活灵活现……
看着手中渐渐成形的玉料,男人苍白清俊的脸容,似缓缓绽开一抹浅笑,神情凄苦,却又异常的温柔,就仿佛他此刻贴近的不是一方冰冷的玉料,而是爱到骨髓深处的爱侣一般。
“夏以沫……”
他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像从前许多次的嬉闹一样,藏在一个自以为他找不到的地方,却在每次都被他轻而易举的发现之后,不得不不情不愿的嘟着嘴走出来,抱怨他的眼毒,然后信誓旦旦的说着,下一次,她一定会找出一个令他费尽心力也找不出的藏身之地……
男人抿唇微笑,一双墨如点漆的眸子,静静落在身畔冰冷的石碑上,修长如玉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抚过碑上“夏以沫”三个字……如今,她终于实现了,不是吗?从此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不见她了……
惟有她埋在此处的骸骨,静静的陪伴着他。
她死了。
死在五年前的那个夏日。
细雨霏霏。
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她向着他的手臂扎了一刀,然后自万丈深渊平静的坠下……那样心甘情愿的赴死……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宇文熠城,保重……”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隔开了他与她这五年来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生死两端。天涯永隔。
男人伸手入怀,折的有些发黄的纸笺,溅着点点干涸的血迹,瞧来已有岁月……那是当日,他觉察到不妥,为保持清醒,不惜自伤手臂,匆匆赶回别苑这里之后,发现的……
那个时候,那个女子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这折叠简单的薄薄的一张纸。
“宇文熠城,我走了……”
纸笺展开,最先跃入眼中的便是这简单的几个字。
“……做出这样的决定,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容易……也许到得今日,我终于可以对你不再有半分的留恋……”
“从当年泗水河畔的初遇,到后来你将我带回宫中,你我之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曾经那样的爱过你,也以为你同样的爱着我……可是,原来不是……”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又有着太多的伤害……回想这些年来,我与你一起,竟是痛苦多,欢乐少……到得今日,我已没有力气,再陪你走下去……”
“若是有得选择的话,宇文熠城,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你……但我们都没有选择,所以,我只能离开……”
“宇文熠城,若是你对我真的有几分真心的话,就放我走,不要再找我,也不要迁怒于任何人……”
“我与你这些年,我曾经那么爱过你,也那么的恨过你,但现在,我却只想将你放下……”
“从此之后,但愿,你是你,我是我,再不复相见,后会无期……”
再不复相见,后会无期……
当时,看到这九个字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暴怒,他想着,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放她走呢?
她是他的人。一辈子都是。一生一世,都只能陪在他的身边。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后,与他埋骨在一起。
所以,当得知她竟敢逃离的时候,他发了疯般的去追她。
也确如他所愿,他追上了她。
是呀,她怎么可能能从他的身边逃走呢?
他不允。
他甚至想过,当将她带回来之后,他要怎么的“惩罚”她……
可是,她却再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跟他决绝……
她走了。走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是生与死的距离……
夏以沫,你就那么想离开我吗?
哪怕是死,也不想与我在一起吗?
夏以沫,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残忍……
男人哑声轻笑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却似坠了天边无尽的夜色,沉寂的没有一丝光亮。
暗哑到极点的轻笑,随之被几声呛咳打了断,一股腥甜,从喉间涌上来,点点暗红的鲜血,溅上男人青白的衣襟,像开在雪地里的点点红梅。
这触目惊心的呕血,对男人而言,却仿佛早已稀松平常,他甚至没有费力将唇角的血迹抹尽,仿佛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垂眸,男人继续精雕细琢着手中的玉料,仿佛这是天地间唯一的大事一般。
一刀一刀刻出那个女子清丽的眉眼,她澄澈透亮的眸,她饱满艳丽的唇,她纤细单薄的身子……一刀一刀,就像是刻在他的心上一般,每一下,都带出淋漓的鲜血,将那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再撕裂一分……
但这样的痛,对他来说,却仿佛是刚刚好。提醒他,他还活着。尽管他那样迫切的期盼着死亡的降临。
但,这是她带给他的痛。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便会承受一日这样的痛楚。
这样很好。
留不住她,至少留住她给他的这种痛苦,也是好的。
垂头,男人继续专心致志的雕刻着手中的玉料。锋利的刻刀,将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割出一道道细长的口子,嫣红的鲜血滴出来,落到清透的玉石上,被男人轻轻一抬衣袖抹去了,那样温柔而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是从前他为她将散落在额角的碎发,轻轻掖向耳后一样……
回忆尚暖,斯人却已逝。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再也找不见她。
手中的刻刀,猝然落地。男人紧紧将雕好的人儿,轻贴在心口,就仿佛她还活着一般。
月色下,男人苍白清俊的脸容,一片沉静,轻阖的眼眸,睫羽微湿。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偎在石碑旁,指尖伤口犹新,微微渗着暗红鲜血,他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雨打榴花,落在他衣衫、发端,纷纷扬扬像飘洒的一敞雨。他就那么静静的偎在那儿,由雨落到雨歇,由日暮到夜色降临,到下弦月缓缓初升……
夜色极静。
时间飞速而又缓慢的掠去,日复一日,今日尽,明日又是崭新的一天。
但这漫长的岁月,对宇文熠城来说,却再也没有意义。
从他寻回她的尸骨的那一刻,他也便随着她一起死去了。
如今所剩的,不过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又有什么关系呢?
宇文熠城阖着眸子,苍白病容,沉寂如同死灰余烬。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隐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这静极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谁?”
宇文熠城蓦地睁开眼睛,一双墨如点漆的眸子,转瞬已褪尽一片悲苦,冷凝的没有一丝温度。
“皇兄,是我……”
穿过高大的石榴树,宇文烨华缓缓走出,一双原本缀着满是焦切的眸子,在触到面前的坟茔的一刹,却是终不由的抹过阵阵的悲伤。
宇文熠城却毫不留情,“谁允许你到这儿来的?滚出去……”
这京郊别苑,自那个女子死去之后,就成了禁地。惟有他自己常常到这儿来。一待就是数日。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尤其是那个女子每年的祭日,更为甚。
一晃,距那个女子坠崖,已经五年多了。距他们寻回她的尸骨,也已经两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却是每一日,度日如年。
红颜白骨,一朝永隔。
阖了阖眸,逼尽眼底的涩意,宇文烨华不敢再看墓碑上的“夏以沫”三个字……况且,他今次来,尚有更重要的事情……
“臣弟来此,是想求皇兄命人救救珩儿……”
说到“珩儿”之时,宇文烨华眉宇之间,尽是难掩的焦切与担忧。
“他又怎么了?”
宇文熠城神情中却是一片冷淡。仿佛问及的不过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样。
即便明知他从来不在乎那个小小的孩童,可是,听到他如斯冷漠的语气,宇文烨华心中还是不由的一凉。
“珩儿今日在湖边玩耍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入了湖中……”
宇文烨华涩声解释,“……他身子本就弱,被冷水一激,更如同雪上加霜,一天一夜都高烧不止……”
男人话音未落,却被宇文熠城冷声打断,“他病了,自去寻太医诊治即可……不必刻意向孤来报……”
男人一甩袖子,转身侧对住对面的男人,清俊脸容上,毫不遮掩的隐隐不耐。显然并不怎么在乎那小孝童的死活。
宇文烨华心中一紧,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禁的紧握成拳,最后,又缓缓松开。
“若是宫中太医肯为皇子殿下诊治的话,也无需臣弟多跑这一趟了……”
宇文烨华自嘲一笑,“皇兄你大抵不知道吧?就在珩儿落水之后,皇后娘娘与和妃娘娘,也都同时声称身子不适,甚至不允宫中太医,去为珩儿诊治……”
顿了顿,“臣弟是没有法子了,才会来此处,请皇兄下旨,救救珩儿的……”
他说了这么多,宇文熠城脸上却仿佛不见什么动容。却是眼帘微掀,瞥了他一眼,“七弟对珩儿,倒仿佛比孤这个做父皇的,还关心……”
这听不出什么讽刺,惟有冷漠的一句话,却叫宇文烨华心中蓦地一跳,琥珀色瞳仁里,极快的闪过一抹复杂。
“臣弟知道皇兄一直因为沫儿的死,怪责俪妃娘娘……”
说到“沫儿的死”四个字,对面的男人,眼眸瞬时一厉,隐忍的痛苦之下,却是无尽的恨意……宇文烨华知道,那个女子的死,是面前的一国之君不能触碰的禁地,可是,有些话,有些事情,他却不能不说,不能不做……
垂眸,宇文烨华不敢去看对面的男人,涩声道,“……但珩儿是无辜的……他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小孝童,不应该为大人的事情,一出生就背负着这么多的罪责……”
想到那个身子瘦弱,一张小脸,总是带着病色的苍白,宇文烨华心中就是一紧,“这些年来,珩儿名为皇子,却不曾有过一天享受过皇兄给他的父子之情……”
语声一顿,宇文烨华缓缓望向对面的男人,“皇兄,无论你再怎么不喜欢珩儿,但他终究都是你的骨肉……你真的忍心这样对待他吗?……”
听得他的质问,宇文熠城眉心忽而一跳,一双墨眸,似淬了寒冰一般,尽是戾气。
“要怪就要怪他有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母妃……从沫儿坠崖的那一刻,孤就已经不想要那个孩子了……”
一字一句,残忍却又如此的坦然。
宇文烨华望着他冷硬的侧脸,他知道,那个女子的死,对他意味着什么,可是,对那个可怜的小孝童,他却不能视而不见。
“臣弟知道,皇兄是认为这个孩子,才让沫儿那个时候,下定决心离开你……所以,你才这样的不喜欢他……”
宇文烨华的话,说中了宇文熠城的心思,他亦没有否认。
是,若非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那个女人怎么会伤心欲绝,怎么会心灰意冷,怎么会不顾一切的想要逃走?
若是没有他,他与她,大抵如今还好好的在一起吧?而非现在的生死两隔……
宇文熠城心中一恨,旋即却是漫过大片大片的疼痛。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宇文烨华哑声续道,“……可是,皇兄,沫儿已经不在了……无论你怎样迁怒于俪妃娘娘或者珩儿,她都不会回来……”
一句“她都不会回来”,就像是戳在宇文熠城心口的一柄利剑一般,将那原本就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再一次狠狠撕裂,露出里面淋漓的伤口,鲜血流淌,刻骨的疼。
是呀,无论他再怎么恨,再怎么悔,她都不会回来了……
她死了。
当着他的面,坠入万丈深渊。
他用三年的时间,疯狂的去寻找她的下落,最后,却只找到她的一副枯骨……
她早已死在当年。
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阵风吹来,宇文熠城清瘦的身姿,仿佛也被这骤然而起的一场风,吹得晃了晃般,险些站不稳。
即便五年已经过去了,可是,她的死,却仍旧是他心底最大的伤,永远也好不了的伤。
不需别人刻意提及,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望着他苍白的脸容,望着他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却难掩悲痛与痛楚的眼眸,宇文烨华心中亦是漫过阵阵的疼痛。
那个女子的死,不仅仅是面前男人不能触碰的痛,也是他心底永远的伤。
除此之外,他对她,更有无尽的内疚。
当日她坠落悬崖,将她逼死之人,他宇文烨华又何尝不是其中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五年来,他又何尝比面前的男人,好过多少?
这五年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变了。
那个女子的死,是横在所有人中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不可痊愈的伤口。
只要活着一日,就要背负着一日这样的痛苦。
是他们对不起那个女子,本就应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是,珩儿是无辜的。
那个五岁的小孝童,不应该背负他们的罪过。
即便他不能有皇子的尊荣,但是至少,他希望他能够快快乐乐的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而非像现在一般。
“皇兄……”
宇文烨华低声道,“这些年来,你已经为着沫儿,做了太多太多……五年的时间,也应该放下了……”
这些年来,他看着他如何自苦,看着他是怎样的思念那个女子,看着他是怎样的痛不欲生……他知道,沫儿的死,他一直不能接受,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自我惩罚,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放下?
宇文熠城讽刺一笑。却不知是在笑男人的提议荒谬,还是笑他自己。
不,他永远都不会放下。
那个女子,早已刻在他的心底,随着他一起生,一起死。即便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也是带着她一起死的。
他不想放,也绝不会放。
哪怕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她永远都是他的。
哪怕如今只剩一副骸骨,一柸黄土。
她是他的妻。
宇文熠城怔怔的望向一旁的坟茔,墨眸里一瞬尽是痛楚。
“你回去吧……”
男人没有再看对面的宇文烨华,冷漠嗓音,不带一丝情绪,“传太医去为皇子诊症……”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宇文烨华心中微微一松。却是没有半分的喜乐。
宇文熠城早已不看他。一双眼睛,仍落在面前的坟茔之上。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与埋骨在此处的这个女子。
宇文烨华心中一伤。转身,走了。
夜色里,宇文熠城偎在石碑旁,望着雕好的玉石人像,低哑嗓音,轻的似呢喃,一遍一遍的唤着同一个名字,“夏以沫……”
可是,她却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