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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蚁新焙酒,红泥叙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粗砺朴拙的青石板路再次覆上一层细盐薄雪的时候,便又是一年冬了。
南宋宁宗嘉定十四年,临安城隅,长安巷。
杨七夕最初是看不惯她的。
“你一个姑娘家,纵然迫于生计,也不该抛头露面开什么酒肆,太招摇了。”
“嗯。”
“还有,你其实看得见吧?既然看得见,为何要在眼睛上覆那么厚一层布?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嗯。”
“虽说你这酿酒的手艺是不错,但是姑娘家再有本事也不如觅得一个好夫家来得实在,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将手艺传与他们倒也不辜负了。”
“嗯。”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啊!”
色泽沉沉的乌木柜台后,青衣黑发的女子在听得杨七夕的咆哮时终于抬头,厚厚青绫覆住的目光却毫无迟滞地转向他的方向,素手一倾,澄黄液体便满了一盏细陶绘梅小碗,登时,醇冽酒香弥漫在整个酒肆的空间:“杨公子,新酿的遍地金不错,要不要尝尝?”
杨七夕再次颓丧垂头:“唉,孺子不可教也。”
他十七年来,从未见到过如孟九姬这般……奇异的女子。
独居的女子。酿酒手艺一绝。衣衫是万年不变的青。双眼上永远覆着厚厚的青绫。
这些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第一眼见她时,那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仿佛百世轮回中曾经回眸一见,模糊人群中一张淡然的脸却格外清晰。又仿佛奈何桥前匆匆一瞥,不慎洒了些许孟婆汤,造成今世隐约的片段回闪。
这大约便算作那俗气的缘。
杨七夕曾经是不相信什么轮回与缘劫的。读了十余年的圣贤书,孔夫子反复念叨的“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杨七夕是再熟悉不过。只是在酒姬里,他却觉得往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都成了空谈。孟九姬的酒肆里,时空变幻无常,展示给他的是一幅无穷浩渺的画卷。
令人神往之及。
曾有老人跟杨七夕讲,大约比秦汉还要早些时候,长安巷就叫做长安巷了。朝代的更替,王朝的兴衰,都无法波及到这一方狭窄的巷道。东巷口第一家的孙记包子,斜对门的福来成衣铺,这些上了年头的老字号,偏居一隅,固守着一些怎样都不肯抛却的执念,和长安巷一起在时光的间隙中兀自静默。青石板上慢慢增多的裂纹仿若年轮,只以此记录岁月的变迁。
这样守着守着,便也是一世了。
孟九姬开了一家酒肆,就在长安巷的深处。
杨七夕仍记得初识她的情景。
一切是古朴的,她的店,她的人。
画竹为窗,裁木为匾,最引人瞩目的却是门口露天一尊粗陶大瓮,实打实盛满了浅黄的米酒,他凑过去一嗅,不由在心底赞一声。
汤色澄亮,香气袭人,好酒。
店名也怪也别致,两枚行草泼墨般遒劲:酒姬。
这字迹也是熟悉的,难道是行笔之人他还相识?
却有一道温婉嗓音从门里传来,打断杨七夕的沉思:“你来了。”
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来。
满室不知名的酒香混合发酵成醇厚的气息,密密匝匝占据了每一寸空间。而视线可及之处,是高高低低的木架,一坛一坛,摆满了酒。色泽沉沉的乌木柜台后,立着青衫的女子。
青衫的女子,极长的黑发,脸庞却被厚厚青绫覆盖了大半,只余下一抹殷红唇线微勾。再往下是宽大的衣袖,探出一双白皙的手。
“绿蚁新焙酒,红泥叙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杨七夕转头。
“你这酒是……免费的?”
“呵呵,第一杯可免,从第二杯起,一杯一锭金。”
“啊?!什么样的陈酿也不能这么贵啊!”
彼时,青衣的女子执起面前的细陶小碗,轻轻一嗅,悠然开口:“因为这里的酒,都是唯一的。每一盏里,都保留了一段独一无二的珍贵记忆。”
“记忆?”
“如何,要尝尝吗?”
与君结缘壶羽殇,浅斟低吟,醉成妆。
九姬说:“我名为孟九姬,只是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的人,我却记不得了。”
“这是为何?难道你……有失魂症?”
“……嗯,我记性不大好。隐约觉得,我应该也是有故事的人罢,只不过统忘却了。如今我只记得我要寻一个人,至于他是谁,为何要寻他,我自己也不清楚。”
“啊……那你也太可怜了吧……况且,你总窝在酒肆里,你要寻的那人却如何知晓你在找他?”杨七夕觉得这姑娘孤身一人,眼睛好像还不好,看起来怪惹人怜的,不由得为她揪心。
“无妨,若是有缘,该来的总会来的。”九姬语气淡然,“何况,那么久我都等得了,以后一直等下去,也就不是那么难熬了罢。”
她微微抬起的尖削的下巴,覆着青绫的眼眸,和一曲悠悠飞瀑般的长发。
杨七夕看着她。
独身等待的女子,她所等的,难道是个早已忘却了旧人,只记得取悦新欢的负心汉?杨七夕脑补着话本里各种哀婉动人的情节,越想越义愤填膺,话语冲到口边却又变得小心翼翼道:“那,你若不嫌弃……我以后便常来陪你吧?”
九姬听得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却笑道:“你不是一直在陪着我么?”
一直在陪她?杨七夕没听懂,他搔了搔头,还没待开口,九姬却已促狭笑道:“你常来也可以,不过别忘了,一盏一锭金。”
杨七夕:“……”
“可以赊账,但要利息。”
杨七夕:“……”他刚刚为何要同情她来着。
室内酒香四溢,惹人微醺。把酒浅谈,相见恨晚。外面却不知何时窸窸窣窣,飘落一层细盐薄雪,浅浅覆了粗砺的青石板路。
又是一年冬了。
而杨七夕不知道的是,这一世酒姬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