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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终于想起我了。”
一道携了几许明媚的声音从帘外传来,紧接着帘子被打起,有个与骨玉装束相仿,年约十六七岁神情活泼的姑娘蹿了进来,娥眉微蹙,有些不满地对床上的骨玉道:“哥哥觉得自己资质平庸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加上我?”
鹅蛋脸杏子眼,肌肤光腻如上好的釉子,正是骨玉的妹妹骨瓷。
“我与你兄长商议事情,你又来凑什么热闹?”骨七瞪了她一眼,“没事做就练功去。”
骨瓷有些别扭地噘嘴道:“师父总也不从宫里出来,好容易见一面还总是凶我。”说着她又展眉跳过来执起骨七的手臂雀跃,“不如师父来看我练功,顺便为我亲自指点一二如何?”
骨七见她这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得叹口气道:“我近日不太能从宫里出来,你们行事还是小心些,千万不要暴露给他人,尤其是不明善奸不辨好恶的人,知道了吗?”
床上静养的骨玉闻言点头:“师父放心便是,我再不会莽撞了。”
“不明善奸不辨好恶的人?”骨瓷却插嘴道,“什么样的才算是善,什么样的才算是恶?我们又是善是恶呢?”
“瓷妹你是不是脑袋不清楚,我们怎么会是恶?”未等骨七开口,骨玉却板了脸斥责她道,“看来近日为兄管得你太松懈了,还不去练功去。”
骨七却陷入了沉默。
骨瓷见师父也不理会自己,又被骨玉没头没脑地斥责了,当下心生不悦:“你就知道教训我,自己明明也没多大本事来着!”说完怕被骨玉责骂,忙哼了一声便莽撞地从一旁半开着的窗棂掠到院子去没踪影了。
骨玉无奈地瞧着自己这个总是率性而为的妹妹消失在窗后的背影,叹口气,才又转过来与骨七道:“师父不要介意,小瓷素来是这个不稳重的样子的。”
谁料骨七闻言却长叹一声,浑浊的双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迷茫:“其实小瓷问的对……我们又算善还是恶呢?只怕也很难定论罢……”
“悖离族训,逆天行事,将来,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罢……”
“师父……师父这是说哪里话!”骨七急忙从床上坐起身,不顾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被这一下扯出了血,“我们不奋力一搏,难道还要像十一师叔,还要早早就殁了的十七师叔,十三师叔一般任由命运践踏进尘埃里,即便消亡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吗?”
“你莫急。”骨七却将他重新按在床上,示意他不要再乱动,“为师没有要轻言放弃的意思。素来有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拼力试试,又怎知结果如何分晓?不管如何,我是不会后悔的。当年冒了大风险生下你与小瓷,时至今日我也从未后悔过。”
“不过我思量着,既然此番我已经冒险从宫中出来了,那便去会一会那个叫琤玙的小子也好,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就在城西的长迎客栈,瑞字三号房间。”骨玉道,“不过,那小子却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跟了个盲眼的姑娘,师父还是注意些罢。”
“盲眼姑娘?”骨七一怔,“难道是你之前提到的……”
“正是她。”骨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就是之前我与十一师叔交手被重伤后,好心救了我的那个酒肆老板娘,我倒没想到,她竟然也与琤玙相识,此番还跟来了邺城。”
骨七闻言点点头:“为师晓得了,你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
“是,多谢师父。”骨玉谢道,依言重新躺在床上。
宅子西南角上种了一小片竹林,此时正是枝繁叶茂青翠绿,微风中轻轻晃动,摇曳着撒下些许淡影,很是静谧。
骨瓷灵活的身影却窜进了这里乘凉去。
宅子里的仆人们皆晓得这片竹林是骨瓷小姐的地盘,是以这里素来人少,清净得很。
“我说的难道不对嘛,每次都训我。”她嘴里嘟囔着,不解气一般用力踢开几枚小石子儿,人却绕进了竹林深处。
枝干掩映,脱离开了院中所有人的视线,骨瓷方才那一脸孩子般的怨愤却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冰冷的面无表情。
竹林中心处躺着一块嶙峋怪石,不知是有意无意,这里竟然还种着一株墨兰。虽说竹林掩映难见阳光,却却难得地长势颇好,虽是刚过花期,空气中却还回荡着几缕馥郁的香气。
骨瓷立在这里沉默了几息,下一刻却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一叩,二叩,三叩。
默不作声地叩过三次,骨瓷才跪坐了下来,面对着毫无知觉一株墨兰,眼眶却莫名其妙地蓄起了晶莹泪水。
“娘,师父和哥哥,他们大约都疯魔了。”
“不明善奸不辨善恶的,分明是他们才对啊!”
背靠着那块嶙峋怪石,骨瓷仰起脸,她真的觉得自己的师父,自己的父亲是疯了。
这片竹林深处,这株墨兰地下,静静埋葬了她的娘亲,没有墓碑,无人祭奠,已经整整十年。
师父亲手杀死了她。
不仅仅是娘亲,还有这间宅子曾经的仆人,那些没有被师父*成死忠的仆从,一样以知晓了家族秘密为由,被他秘密杀了,尸首难寻。
而哥哥骨玉也在师父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下变得偏激。她骨瓷不明白,为何师父口中所谓的家族传承,家族振兴,竟然是要建立在如此多鲜血与生命之上的?
困囚师父理智的那个目的,究竟是生门还是死门!
十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她尚觉得历历在目。
“我不能有感情,感情不过是拖累我前行的绊脚石而已。”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师父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的娘亲如此道,刀刻般的面容冷若冰霜,“我想要的,不过是我的血脉能传承下去而已,如今骨玉与骨瓷都已经可以习武,你的存在,便没有意义了。”
“你不必原谅我,留你在他们身边,只是拖累而已。若有怨念,来世我再偿还。”
然后,刀影一闪。
从那以后,她便学会了如何掩藏真实的自己,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外表下,装着一颗怎样沉重阴暗的心。
无人可以救赎。
“娘,”一片死寂中,骨瓷又轻声对着那株墨兰道,“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血,是黑暗的,是诅咒的。”
“是……无论如何拼命,也无法化解的肮脏。”
“这个所谓的骨家,世代手上染满鲜血的族群,本就不该久存于世,否则如何能对得起他们刀下的亡魂?”
“娘,你放心,日后,瓷儿一定为你复仇。”
微风拂过,有三两竹叶飘落在地,唯有那株墨兰依旧无知无觉,岿然不动中却透着淡淡的悲凉。
城西长迎客栈里,琤玙却还沉浸在懊丧中不可自拔。
“孟姑娘,其实我不该这么早就告诉琉璃她血液中有祖代传继的烈毒的。”他垂了头,“你说琉璃此时会不会很难受?”
孟九姬却道:“事实而已,难受也无用。即便你不告诉她,那毒也已经潜伏存在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无法改变,更不可反悔。”
“……你说的也有道理。”琤玙道,“只是琉璃她毕竟年岁尚小,不会想不开罢?”
“怎会?”孟九姬闻言忍不住笑道,“要我看,你师妹为人却比你要靠谱得多了。”
“……”此话一出,琤玙只有更懊丧了。
二人正说着话,房门外却传来了几下敲门声,客栈小二恭敬地在门外道:“客官,有人指名要来找您,可是要请进来?”
琤玙一怔,下意识地瞧一眼笑意还未收起的孟九姬,心中奇异。
难道是琉璃?可她应当不会在白天大摇大摆地从正门来罢?
或者还是来寻孟姑娘的?也不大可能。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琤玙便直接道:“请进来罢。”
“好嘞!”小二利落地应了一声,紧闭的房门吱呀打开。肩上垫着白毛巾的小二殷勤地为一人指路,“客官,请罢!”
琤玙忙抬头去看究竟是谁。
面容平凡,眼眸浑浊,换了身不起眼长衫的骨七绕开店小二,闲闲地迈进门来。
高孝瓘的书房里,琉璃终于简略讲过了自己的事情。此时她双眼红肿,比起平时来倒更像个姑娘家了。高孝瓘环着她肩膀的手臂始终未松,给了她说下去的力量。
待琉璃有些沙哑的声音落下,室内沉默了几许后,高孝瓘才出声问道:“所以琉璃,你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驾鹤,师兄也来了邺城?”
琉璃没看他,只是点点头。
气氛有些沉重,高孝瓘想了想便道:“若是你想和你师兄一同归去祭奠,我是同意的。你师兄无处可去,来我这里也可以,你看好不好?”
谁料琉璃闻言却摇摇头,这才真正抬眼看向高孝瓘:“公子,我只求您两件事,可否。”
“什么事,你说便是。”高孝瓘道,他真是心疼了琉璃,从未想到昔日的骨家会成了如今这样濒临消逝的境界,而所有的重任,都落在了两个年纪还尚小的孩子身上。
“第一件事,请公子为我方才的话保密,全我昔日对师父还有列祖列宗发下的誓言。”
“好,我答应你。”
“至于另一件事……”琉璃却突然伸手抓住高孝瓘的衣角,“公子,带我从军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