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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了闭眼,侧过头让风穿过我耳边的长发,绵长柔软的青丝抚过我的脸颊,如同曾经他柔和的掌心覆上,如潺潺溪流伏在温润的卵石之上,传来丝丝缕缕陌生而奇异的温柔,让我浑身的气流散了又聚,竟然突兀的忘记了人类该怎么呼吸。
记忆里他对着我说:“紫仪,我等不及了,我明日就去你家提亲,你要什么作为聘礼?绫罗碧纱,流珠锦绣,便是倾尽我傅家,我也要让你成为我傅容尘的妻子,沧海桑田……”
那些话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也听不大懂。但至少是我听到的,温紫仪未曾听过。于是终有了那一日,温府张灯结彩,温家最不受宠的女儿温紫仪一双红色鸳鸯绣鞋踏上了傅容尘的花轿,风风火火摆了一条街的彩礼,欢欢喜喜的出嫁了。
我却依旧淡定站在温府大门口,望着远去的玲珑花轿,扬布澜旗,唢呐锣鼓声似乎都被淹没在百节鞭炮扬起的尘土里,我的耳边只回荡着温紫仪上轿前哭啼沙哑的音调:“暖儿,我走之后,便不能再带着你了,你跟桑儿,我已经打点好了,就跟着奶娘一同住在我的别苑里……日后,我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金色的凤冠铿锵响着珠玉之声盖过她的嗓音,我只觉得被眼前的大片大片红色迷的晕晕乎乎,接着媒婆将温紫仪送入轿门渐行渐远,温府大门一闭,宾客满座。桑儿小小的手牵着我回了别苑,满眼皆是繁华过后的凄冷萧条。
我一日未曾讲过一句话。便是如后桑儿问起,我也只道是,小姐出嫁,我伤心过度,再是寻常不过了。
她说,暖儿,我走之后,便不能再带着你了。
珠帘碧翠,红袖金线。十丈软红,高堂美酒。傅家本是名门,财如山斗。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不能,也不过是。
她不愿罢了。
回忆被急旋呼啸的大风打断,死亡的脚步似乎不容许我发一刻愣,就迫不及待要将我凌迟处死。而那些温存缠绵抵死的回忆,装错了载体。
我是鬼啊,怎能乞求拥有人类的情情爱爱痴痴恨恨?
“容尘,我没想过害温紫仪,更没想过害你。”我定定看着他,后来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便又加了一句他常说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说谎。”
我成鬼没多久,生时做人的时间更短,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话,更不知道该怎么对着自己喜欢的人说话。
他怔了怔,许是没想到我会这般义正言辞,那剑稍低了低,却又重新抬起,定定指向我心口。
仿若遗落了风筝缠绕在我手中的线头,我莫名的有些失望。
温府之大,温老爷十四房姨太争风吃醋得厉害,温家少爷小姐之间也是狼狈之徒,虎豹相争。温紫仪的母亲柔弱无依,被姐妹陷害与随从私通,大堂之上冠着贱妇的骂名被乱棍打死,待到尸首被火焰烧尽,孤弱的温紫仪抹了抹眼泪,拿着酒坛子为母亲敛了尸骨,从此住在老旧的别苑里,待遇与温府下人没什么两样。温家主母见温紫仪年幼丧母,于心不忍,遣了温紫仪的乳母照顾温紫仪。她的日子是及其清苦的,直到六年前救下来我,白雪纷飞之中托起我护在胸前,注定了我要为她遮风挡雨,万死不辞。
遇到傅容尘之前,我一心一意陪在温紫仪身边,顶替她身边侍女的位置,为她挡灾消难,以毕生的法力来护她周全,只为报她收容之恩。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我早被老道士收进了葫芦炼成了血水,虽然我死后成鬼,毕竟生前是人,我该明白和懂得她的艰难不易,我该有一点人性。
遇到傅容尘之后,我做过太多太多的梦。我梦寐着他能认出当初变作温紫仪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我梦寐着他爱的不仅仅是温紫仪这个躯壳模样,我梦寐着他也能娶了我,然后就像他说的,沧海桑田……我已经记不起后面的话了。
做鬼以来,这是我唯一感受到的两种感情,喜欢,和失望。
温紫仪有太多东西没教我,就被恶人道士陷害去了黄泉,那时我是掉眼泪的——被桑儿小道士在眼皮上涂了两截半红辣椒。
鬼是没有眼泪的。纵使我的确舍不得温紫仪,那个养了我六年的柔弱女子,也无法真切为她流一滴泪眼泪。
傅容尘的手渐渐有些发抖,一袭青衣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凌乱,周围拥挤的人潮只不过是屏息以待审判结果,随时准备将手里的火把扔向我脚下那堆废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魂飞魄散了。
我这一生,终其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浑浑噩噩的成了一团怨气,浑浑噩噩的化了一只鬼魂,浑浑噩噩的为温紫仪苦苦寻求幸福,白白搭上了自己的百年修为,将温紫仪最爱的男人送入了仙门,还亲手奉上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最后,温紫仪死了,我亦要为她而死。
六年前被她所救,我便不该奢求这条命还属于自己的了。
脚下的兰花灼灼的散发着紫红的色彩,它沐浴着我的鲜血,凝固成一株披着琥珀的雕塑,鲜红中暗暗闪烁着它自己的紫色光晕。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是紫仪身边最亲近的人,紫仪九泉之下也不会想到,她的贴身丫鬟,竟然是一只索命的妖孽!紫仪待你,如亲姐妹,你怎么下得了手,还昧着良心说你没做过?”
我暗自苦笑一声。我还能说什么?
难道说我不是妖孽,我是鬼魂?妖孽和鬼魂不是一类的。
可是无论怎样,容尘,你可知妖孽和鬼魂,都是没有良心的?
“嘿,你既然不信我,为什么要问我?”我头一歪笑着,满头青丝在风中狂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