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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怯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身处荒郊野外,此时月黑风高,她坐在泥草地之上,屁股之下硌着硬邦邦尖锐的石头沙粒。.
她伸出手,发现她的身体竟然骨瘦如柴,浑身污秽黑杂,衣衫褴褛,仿佛就挂了几条破布。她只好把自己抱成一团,挪动着往后靠点什么,只是背后突然一贴,贴上了一块冷硬平板的东西,她伸手一摸,是一块竖立着的硬石板,模糊借着月光看清了上头的字——“爱妻翠红之墓”。
“啊——!”白悠兮察觉自己身处坟地,喉口溢出尖叫,猛地激起前头一群群拍翅飞起的大乌鸦,她身子一缩躲到那墓碑一旁,把头埋在膝盖里再不肯抬起。
她生来怕黑,此时又黑又冷,只觉得身入地狱。
过了许久,她听见前头有禽鸟鸣叫之声,噩噩杂杂尖锐凄厉,那声音越来越近,无数羽翼扑腾袭到她头上身上,尖利的喙一下下啄着她弹嫩的肌肤,她边哭边赶,两条细弱手臂挥舞着,最后依旧逃不出这围攻,只好站直两条打颤的双腿往前踉跄而奔。
前头有一团团浓蓝发绿的火焰跳动着,仿若一只只硕大的眼睛发出邪恶的笑容,白悠兮连忙掉头跑着,却被一根横亘的物什绊倒,她一手撑地正要爬起来,却发现撑在一滩烂泥之中,待看清了,才发现那并不是烂泥,而是一滩腐臭内脏,那具正爬满蛆虫腐烂着的尸体,胸腔一并肚子都被乌鸦啄得不成样子。
白悠兮恶心得弯腰大肆呕吐,却只吐得出酸苦的胃液胆汁,她哆嗦着踹开绊倒她的一根森森腿骨,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路,却因为前头越来越多新鲜刚死发青流血的尸体残肢停了脚步,蹲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大哭。
这哪是什么墓地,这分明是乱葬岗!
她抹着眼泪,发现手腕上那串银铃,就紧紧抱在怀里,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腥臭,噬肉饿鸟乱飞,满地都是新旧多翻的尸体。.她想,她之前肯定是饿晕在了哪里,才会被丢到这乱葬岗的吧。
时至午夜子时,月色全满,乌云遮月。
此时满地升起的新旧灵魂,纷纷寻到了活人的气息,齐齐攀附到她瘦弱的身子上撕扯她体内活生生的灵魂。
白悠兮心生绝望,渐渐晕过去,待她又苏醒过来之时,她的灵魂只剩了区区一半,浮游于空中气息短短,目光惨淡。
鬼界无法处置的半魂鬼,投不了胎,无法继续轮回。
即使被黑白无常捉回去,也只能日日在地狱深处受刑,永世不得超生。
她漂浮在空中,见到自己扔睁大着眼睛死不瞑目的瘦弱尸骨,不过片刻就被无数噬肉虫鸟齐齐包围,透过那重重包围,她见到了那只纤弱手腕上仍旧闪闪的银铃。
就这么死了,百鬼缠身,千里孤坟却无她容身之处。
她心中凄婉,魂魄随风而飘,日日夜夜在风雨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渐渐在她生活了十多年的人世间寻到了乐子。
她生前为人之时日夜行乞,一身病躯拖走于柴草风雪之间,生不如死。
死后她汲取日月精华,汲取人界浊气,但凡能助长她能力的气息她都收为己用,渐渐能修得一个全人的模样,便在戏班子里偷看好戏,捉弄天眼未关的稚嫩孩童,游走于花花世界,过了好一阵子逍遥自在的缱绻生活。
时过境迁,她原本栖身的道观却换了一位知观道长,那道长贼眉鼠眼,贪慕富贵,平生所做黑心事无数,却得了邪魔歪道帮助,会一点点小法术。
不日便发现了常驻道观的半魂鬼,施了陷阱将她收到了金葫芦里头,如此又是受尽折磨。
她心智聪慧,趁那老道士出门作法之日破葫芦而出,一路逃窜至一家大户人家门口,那眉眼清秀的姑娘持伞停于她身前,不惧不怕地抬起那团冰冷散气,笑问:“怎地这般冷?以后叫你暖儿,可好?”
那是温府最年幼的千金,最不受宠的千金——温紫仪,初次救下半魂鬼的场景。
于是她化了自己生前的模样,甘愿在温紫仪身边当个低眉顺眼的小婢女,暗中默默施法替她挡走凶难。渐渐,温府势利之人觉得温紫仪很是邪门,也就容她躲在偏远别苑里,再无人欺负,也再无人问津。
温紫仪眉眼逐日长开,有暖儿相陪性子也日益开朗起来。
这一年春季又至,暖融融的阳光把清爽的空气熏出荣荣勃发的馨香之气,翠鸟温言软语地拂过碧清湖水,百花争艳伸展娇颜招揽游人驻足欣赏。
那一身青衣佩剑的华俊少年正值意气勃发,白玉一般干净温润的脸庞刹那印在了温紫仪情窦初开的心房里,她轻轻拉了拉正在帮她围着牡丹披风的婢女暖儿,一张原本白净的小脸浮上比这初春花色更为明艳的娇羞之气。
“暖儿,帮我,我……我喜欢他。”
她向来对她都是言听计从——“好。”
她便换上了温紫仪的容颜,谨慎小步走入湖心亭里,那时春光明盛,亭中四围水色倾城,抬步而上的闺秀女子面色清丽,一身活泼娇俏之气难掩其姝雅自如的资质,不过万千花色中偶然一眼,傅容尘便已倾心。
她与他谈笑共饮,男子温润如玉,博识大度,她也向来不拒坦诚心扉结交知己,话语间的自在伶俐之气,是傅容尘结拜见过那么多名媛淑女未曾见过的。
两人相约明日再聚。
暮色渐至,她默然回府,将已打探到的消息都告知温紫仪。
温紫仪磕在案头睡着,听得暖儿回府方才惊醒,满脸喜色。
傅容尘本是傅家长子,而傅家一门本是名声赫赫,财如山斗,是一户极其好的归宿。
她便开始暗暗担心,担心温紫仪性子柔弱,这样强势的家族,必然有同样强势的家主,一并带着同样强势的各种利益相关人。
驰骋人世间多年,悲欢离合贪嗔痴恶她看得太多,她担心温紫仪要受欺负。
傅家不日传来傅家老爷去世一事,温紫仪本想亲自前去会见傅容尘以表哀思,后因女儿心思尴尬难以启齿,终究遣了暖儿易容前去。
那晚烛火燃至凌晨,暖儿替傅容尘斟酒,眼见他丧父之痛却不能相助,听得他大憾进不得仙界太乙真人门下,恨不能拜托一介凡躯羽化升天,面孔泛红而薄醉动人,向来温和容忍的他竟将眼前朝思暮想的女子用力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和着醇香醉人的酒气许下媒聘之言:“紫仪,我等不及了,我明日就去你家提亲,你要什么作为聘礼?绫罗碧纱,流珠锦绣,便是倾尽我傅家,我也要让你成为我傅容尘的妻子。沧海桑田,万流枯竭,我们好好在一起。”
我们好好在一起……
拥着他的男子温润深情,一片真心任她撷取,她却只能顶着其他女子的脸,让他爱上这张脸。
或许他爱的始终都只是这张脸。
傅容尘醉倒在她怀里,她伸手抚上他微烫的面颊,微微低头细细端详那张脸,继而纤指抚上他的唇,从自己口中提气将体内最为纯净的内力修为一点点输到他体内。
一切完毕,她才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觉得应该吻上去,却不该是顶着温紫仪的面皮。
烛光曳曳,情动再三,也就作罢。
她是没有资格的,她一不是真正的温紫仪,二不是真正的活人。
她不过是一只连魂魄都只剩一半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