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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只会给你能挺过去的考验。
红事变白事。
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家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像是被一阵狂风卷过,那些成熟的果实,随着风力,挣脱了家族的束缚,奔向自由的远方,而烂掉的果实,则是掉入泥土里,腐烂。
唯有那些青涩抑或是没有烂透的果子,稀疏的挂在那树梢上,摇摇欲坠着。
一滴墨汁从笔端滑落,在雪白的生宣上溅开。
晚风拂过,吹得四周悬挂着的字帖哗啦哗啦的响。
少年将手中的狼毫搁置在笔架上,抬眸望了望天空。
一行迁徙的大雁从空中经过。
好安静。
发丝轻扬,袍袖猎猎作响中,少年抚着自己的右臂,出了一会儿神。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微微扬了扬唇,重新提笔写下一行字后,拂袖而去。
躲在一旁的丫鬟一时好奇,走近看了看那张纸。上面只写着四个行云流水的字:
何惧之有?
那独树一帜的笔法,浑然天成。
翌日,是一年一度的赏花大会。
自诩才华出众的公子小姐,都会在这日应邀出席。
以往,这里一向是沈家的煦幽少爷独占鳌头。
“你听说了吗?沈煦幽断了右手,难怪他这几个月都足不出户。”无论哪里,都有着心怀嫉妒,在有才能者受到践踏时而幸灾乐祸的人。
“是啊,那一手好字只怕是尽数毁了,恐怕没脸见人吧!”也总有对别人的是非津津乐道的人。
“不止是这样,你们听说他姐姐被凌家喜宴上当场退婚,然后投河自尽的事吧?只怕他也和他姐姐一样心胸狭隘,无胆量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呢!”
一个书童端了一杯菊花茶,小心翼翼的递到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面前。
“公子,众人都传沈家出了很多事,恐怕这一次赏花会,他是不会来了。”书童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回禀着。
那书生摆弄了几下手中的折扇,微微一笑,道:“他一定会来的。”
凌曦悦从马车上迈下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看眼前伫立的小楼。
未央阁。
从袖中拿出请帖,让丫鬟递了上去。
负责在门口接待的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童,他向凌曦悦行了个礼,指着桌案上的纸笔说道:“凌小姐是第一次来,要在这里对出前一位来客的下联,并再出一个新的上联,方可进阁。”
凌曦悦挑了挑弯眉,扫了一眼宣纸上留下的字迹。
许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什么需要正式切磋的竞赛,只是一块敲门砖而已,所以本着与人方便的原则,所出的上联都比较容易。
凌曦悦提笔便对出了下联,又写出一阙上联后,盈盈走入了阁楼。
她步入大厅时,注意到门口的人都愣了一下。
“那是谁家的小姐?以前从没有见过呢?”很快就有人压低声音询问了起来。
“是凌家的曦悦小姐,据说是个有才的,只不过以前不会说话,所以不曾来过。”
几个好事者齐齐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没想到,这个哑巴小姐,倒真是有几分姿色呢!”几位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男人抚着下巴,打量了她几眼。
凌曦悦对众人的指指点点,一概没有理会。
她环视了四周,没有见到沈煦幽的身影。
她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沈家发丧,凌家也发丧。
此时,她想要知道,沈煦幽究竟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真的有些任性呢。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姑且等一等吧。
吁出一口气,她走到一个清静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所谓才女们,见她神情冷淡,便以为她性格孤僻,并不愿靠近攀谈。
不一会儿,两个年轻力壮的下人推着一扇屏风走了出来。
屏风上只有几个大字。
苦海,有边否?
这是本次赏花会的论题。
众人可吟词作赋,亦可奏琴作画,总之,尽兴即可。
“佛偈里不是常说,苦海无边嘛?这还有什么可争辩的?”胸无几分点墨的公子哥儿懒洋洋的叹道。
也有不少人陷进了沉思。
凌曦悦略一沉吟,起身走到桌案旁边,蘸了蘸墨汁,提笔在纸宣上勾勒起来。
有几个人好奇的凑了过去。
她的画功的确出色,不过是草草几笔,便已有了轮廓。
绵延起伏的山脉中,露出一道浅浅的日头。
“小姐所画,莫不是黄昏?”一些眼力好的,已经开始猜测了。
凌曦悦浅浅一笑,把最后一笔渲染开来,轻声答道:“这,实是朝阳。”
众人一怔,不知她画这幅日出,有何用意。
抬起头,缓缓的走出几步,凌曦悦淡淡的解释道:“我们,总是恐惧黑暗。因为挣扎在漫长的黑暗中,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所以觉得痛苦,觉得没有尽头。可这黎明的曙光,总是出现在看似无休止的黑暗之后。无论多么难熬,黑夜总是会过去的。”
“说得好!”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馈时,一个清润的声音从大厅外面传来。
凌曦悦转过头,情不自禁的对着那眉目清雅如画的少年,嫣然一笑。
“公子,他来了!”那文弱书生的书童兴奋的俯在主子耳边低叫道。
书生望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捏着折扇的手有些兴奋的颤抖。
沈煦幽深深的望了凌曦悦一眼,走到桌案旁,娴熟的用左手拿起毛笔,在画的留白处一气呵成的题上几个字。
众人见他改用左手写字,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感慨。
沈煦幽挑了挑淡眉,侃侃而谈道:“世人不是推崇塞翁失马的典故吗?一件事不到最后,是无法得知福祸的。而我总认为,结局一定是好的,如果此时,尚在苦海中漂浮,那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事情的结局。”
说罢,他恭谨的向众人拱手一揖,告辞道:“重孝在身,我等不便久留,以免扰了各位雅兴,就此告退了。”
说罢,他看了凌曦悦一眼,示意她一起走。
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余下诸人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几个人凑到那字画旁边看了一眼,才发现沈煦幽最后的题字是:
否极,终泰来。
“真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小辈。”有人嘴上虽然硬生生的评价了一句,可是心里,却愿意相信他们所说的。
苦难总有尽头。
沈煦幽离开了未央阁,刚要对身侧的凌曦悦说些什么,却听见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们一同转过头去。
“沈公子,请留步。”直到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沈煦幽面前,那书生还在叫他。
“兄台找我何事?”沈煦幽搜索着记忆,貌似并不曾见过这个人。
“沈公子,”书生拱了拱手,自报家门,“在下邻县齐渊,久慕沈公子大才,特来拜会。”
沈煦幽谦虚的摇了摇头,回道:“兄台言重了。区区不才,不过是能识文断句罢了。”
“不是的,沈公子,”齐渊摇了摇头,一脸恳切,“公子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在下此番前来,只是想要问公子一句,科举在即,在下可有幸与公子结伴赶考?”
赶考吗?沈煦幽神色一黯,并没有立刻答话。
即便是可以用左手流利的写出字来,自己终究已是一个废人了。怎好以残缺之身,轻言报效朝廷?
“容我考虑几日可好?”沈煦幽在齐渊满怀期待的目光中,给出了一个犹豫不决的答案。
齐渊眸中有几分失望,却还是浅笑着点头应道:“好,在下于城南的悦迎客栈候沈公子三日,若公子有意同往,便来找在下吧。”
说罢,他将折扇往腰间一插,大步离去。
沈煦幽望着他主仆二人的身影,左手轻轻的握成了拳。
“凌小姐,你说,我可以去参加考试吗?”
他竟是一本正经的询问凌曦悦的意见。
凌曦悦低敛着眉眼,缓缓的走出几步,若有所思的答道:“沈公子,又何须问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只要闭上眼,听听自己的心,不就好了?”
“可我……”沈煦幽稍稍犹疑了一下,抚着自己的右臂。
凌曦悦望着他黑亮的眸子,勾唇浅笑道:“沈公子的心还是完整的。你纸上的一字一句,并非是用华丽的书法展现出来的。只有那印刻在别人心中的,你的思想,才应是你这一生赖以生存的东西,才是得以延续在别人身上的,你的才华与生命。难道,不是吗?”
沈煦幽怔了怔,望着她娇俏的面容,展颜一笑。
“说的是呢。”
三个月后。
温远县敞开大门,迎接那殿试中皇上钦点的新科探花返乡。
当一身红袍的沈煦幽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时,他没有立刻赶回沈府。
听下人回禀说他直奔凌府而去时,沈家当家的沈倾澜和姜颖无奈的相视而笑。
“年轻的时候,谁不疯狂一回,且由着他吧。”
凌家的当家凌博然听下人报说探花登门拜访时也是一怔,只好起身相迎。
沈煦幽翻身下马,当着众多乡亲邻里的面,在凌府面前高声说道:“我,今日是来向曦悦小姐提亲的!”
他虽一向不拘泥于教条束缚,却大体是个斯文守礼的,能够这样不顾一切的当众求亲,可见他真是爱惨了凌曦悦。
凌博然抑或是沈倾澜都是开明的人,既对两家的利益没有什么负面的影响,又可成全一对有情人,自然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只不过,要等两家守孝期满,才能完婚。
时间就像是白驹过隙,仿佛只是眨了眨眼,三年就过去了。
沈煦幽在礼部已是身居要职。
凌曦悦也褪去稚气,出落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这一天,沈家大摆筵席,招待宾客。
沈煦幽,终于要去迎他心心念念的新娘了。
沈倾澜正在前厅招呼着客人,而姜颖则是提着裙摆,和丫鬟们在后院中四处转悠着。
“沈轩扬,再不出来晚上可不给饭吃!”
一个水灵灵的小男孩一脸委屈的从假山中走出来,抱住了姜颖的大腿,撒娇道:“娘,扬儿不敢了……”
姜颖蹲下身,揉了揉儿子的小脸蛋,笑道:“好了,快去把你爷爷奶奶,还有三爷爷三奶奶都叫过来,喜宴马上要开始了。”
“嗯。”沈轩扬痛快的应了一声,迈开肉呼呼的小腿,向三老爷的院子跑了过去。
姜颖示意身边的几个丫鬟跟上。
“你输了!”大老爷把棋盘上已围死的几颗黑子捡了起来。
“怎么会?”三老爷懊恼的拍了拍脑袋,仔细的盯着棋盘,想知道自己是哪里失误了。
正从佛堂里走出的大夫人和三夫人,见他们对棋局如此专注,都不禁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老爷年纪越大,反倒越像个孩子。”三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神态祥和安逸。
大夫人抬着头,静静的望着湛蓝的天空,低低叹道:“我这段日子常常在想,以往我们费尽心机的蝇营狗苟,究竟得到了什么呢?越儿,茜儿,曾经娇嫩的像花一样围在我们身边的女儿,是不是我们亲手害死的呢?若是尘儿也不在人世了,将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二弟和二弟妹呢?”
她疲惫的闭上眼睛,容颜仿佛在一夜间变老了很多。
三夫人眼露悲戚,也没有说话。
“爷爷,奶奶,三爷爷,三奶奶,二叔父的喜宴要开始了,娘叫扬儿喊你们过去!”唯有这稚嫩的童音,才是这日渐冷清的府邸里,唯一的慰藉。
“走吧。”大老爷走近,缓缓的牵起大夫人的手,语调平和。
“嗯。”大夫人点了点头,抓住这生命中仅存的温暖,面带和蔼的笑容,走了出去。
三老爷揽过三夫人的肩膀,提步跟上。
凌府中也是热闹非凡。
芸兮正帮凌曦悦梳着发髻,她一边娴熟的盘着发丝,一边笑道:“我们曦悦,还真是愈发漂亮了呢。”
凌曦悦望着镜中的自己,含羞带怯的笑了笑。
苏婉容和凌逸峰也从武馆中赶回来凑热闹。
“裕达太沉了,还是我来抱吧。”凌逸峰怕妻子辛苦,主动揽过去。
苏婉容摇了摇头,宠溺的用鼻尖定了定凌裕达的小脸蛋儿,微笑道:“没关系,这混小子待会儿见了浩霖和韵嫣,肯定都不愿意和我们回家了呢。”
凌逸峰也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苏婉容一进凌府,就去帮芸兮打下手。
凌逸峰则转过头,走向了一间略显偏僻荒芜的院落。
“二少爷。”守在床边的林姨娘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愣愣的叫了一声。
凌逸峰看了看床上面无血色的妇人,轻声问道:“娘还是这样吗?”
林姨娘点了点头,黯然的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凌夫人,轻声说道:“是啊,姐姐,自从老爷走后,一直都是这样。明明还有呼吸,明明还能够喝药,可就是从来不肯睁开眼睛,也不肯说一句话。仿佛睡着了,但是一直不愿意醒来一样。”
凌逸峰看了一眼母亲安逸的睡容,轻叹道:“许是这么多年,实在太累了。”
“或许吧。”林姨娘苦笑了一声。
凌浩霖突然带着一对弟妹冲进了凌曦悦的房间,嚷嚷道:“娘,有个人让我们把这贺礼交给曦悦姑姑!”
跟在他身后的凌裕达和凌韵嫣使劲儿的点了点小脑袋。
芸兮和苏婉容从孩子们手中接过那锦盒,小心翼翼的打开,送到凌曦悦面前。
这是……
再派下人追出去时,那神秘人物已不见了踪影。
月色已浓,席上的宾客渐渐散去,终于迎来了静谧的洞房花烛之夜。
沈煦幽掀开了凌曦悦的盖头,神秘兮兮的笑道:“娘子,今日有人给我送来了一份贺礼,你来看看,会是谁送的?”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幅卷轴,轻轻打开。
上书“佳偶天成”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最有意思的是,送礼的人带来了一句话,”沈煦幽挑眉笑了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大概猜到是谁了。”
凌曦悦自然认得,那是大哥的笔迹,当下唇瓣一弯,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到他眼前。“相公你看,这是我收到的贺礼。”
是沈家人特有的玉佩。
“是若尘妹妹那一块。”沈煦幽仔细的看了看,确认道。
凌靖熙和沈若尘的意思,那是接受他们成为自家人了。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熄了火烛,沈煦幽用左手将凌曦悦揽入怀中,不无怅惘的叹道:“娘子,我好想双手抱抱你。”
凌曦悦靠在他胸膛上,听着那铿锵有力的心跳,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傻子,你虽不能双手抱着我,可我却能双手抱着你,那是一样的。”
沈煦幽终究是那不拘束缚的人,几年后,实在受不了宦海沉浮,便辞官返乡了。他也不插手凌沈两家的生意,只是在沈家的那几亩田地旁,和凌曦悦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世人并不知道他在朝堂中有过多少政绩,只是知道,他那左手可以写得一手独步天下的好字。
他的裱字在书画行里,常常令各地附庸风雅之士纷至沓来,趋之若鹜。
一掷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