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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明明他蹲下身子,一动不动地抱住那个女子,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可是天空之中,除雪花之外,忽然飘来大团的乌云,会发出声音的乌云。
然后,是无数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震碎无边夜色。
郎程晔后背挺得笔直,看着那些乱军纷纷跌下马背,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每个人身上,都叮满成千上万只野蜂。
他不敢相信,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平时看起来脆弱不堪的小生物,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最惨的,莫过于郎程昀。
他还没来得及射出第二支箭,便被无数的野蜂群攻。
扑通,扑通……
无数的士兵跳进河水避难。
这是十二月,深冬。
河水冰寒刺骨,甚至结着薄薄的碎冰,再加上一身沉重的胄甲,凡欲从水路逃生,悉数沉没,掉入江底喂鱼。
终于,清醒过来的郎程晔等人,在蜂群的掩护下,开始反攻。
杀声震天。
血染大地。
却都与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深深地,郎程言将头埋入她的怀中,任由那透骨的冰凉,绞碎他铁血悍傲的心。
这就是你的绝望么?
慈儿,这就是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再抬头看我一眼的绝望么?
倾世寒凉。
倾世孤独。
倾世的绝望。
你以这样最惨烈的方式,谴责我的狭隘和自私,谴责我的荒唐与无情。
你做到了。
你真的做到了。
提着淌血的剑,郎程晔走到兄长身后,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着,却不敢吱声。
惨叫仍然在不停地继续。
让双方的人同时胆战心惊。
这场战斗,无所谓胜负,无所谓输赢。
因为双方付出的代价,都太过惨重。
“言儿!”却是最后赶来的铁黎,穿过那重重魔魇之影,直走到郎程言面前,厉声咤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郎程言身形僵硬,仍旧一动不动。\0
“尧翁教过的话,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他教你天禅功,不是让你涂炭生灵的!郎程昀有错,可是这些士兵没有!你是大安帝王,怎能如此对待你的子民?”
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却没有得到半丝回应。
铁黎火了。
他知道他心中那近乎毁天灭地的愧悔与刺痛,可那又如何?一个英明的君主,不该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丧失理智的判断,以及那份爱民如子的仁心!
铁黎伸手,拍上郎程言的肩膀,刚刚触到他的肩膀,便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反荡开去。
勉力稳住身形,铁黎高声怒咆:“来人!把皇帝给我拉开!”
四周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包括郎程晔。
“你们……”铁黎重重跺脚,“你们都疯了吗?在你们面前,正被死亡夺走生命的,可是数万条名年轻男儿,难道你们,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一个女人殉葬吗?”
殉葬。
的确是殉葬。
在这场过于洪大的悲哀里,只有铁黎,还保持了最后的那丝清醒。
只是连他也想不到,短短数月之后,相同的情形会再次上演,而且比这一次,更加疯狂。
铁黎无力地合上了眼……在他们这段感情开始之初,他便隐隐意识到这样的结局……
虽然他已尽力,还是难挽狂澜。
或许,作为一个王者,他就应该是孤独的,应该是清冷的,唯有如此,才能保持理智的谋断,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影响、牵绊。
眼角余光淡淡扫过那女子冰寂的面庞,铁黎一声低叹……莫玉慈,你是聪明的,或许这样死去,比你们总纠纠缠缠要好。
你的死,会成就一个英明的君主。
他是这样想的。
事实上,也很有可能。
只是他低估了郎程言用情的程度。
也低估了他天性中的暴戾。
凡是帝王,都有一种噬血的暴戾。
明君与暴君的区别,仅仅只在于,前者善于克制,后者无法克制。
掌权者,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
她就是他最后仅存的那丝善念。
她死了。
他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君主。
而是另一个,毁灭世界的九始神尊……安清奕。
冷厉的屠杀仍然在继续着。
不是用刀,却比用刀更残忍。
没有鲜血,却比满地鲜血更泯灭人性。
那是大安帝王的愤怒。
普通人愤怒,小则毁家害人,帝王如果愤怒,则是殃及整个天下。
这是大安泰平元年,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夜。
泰平。
这个年号,饱含着她的希望,他的梦想。
如今,什么都破灭了。
然而上苍,还是轻轻地,轻轻地睁开了眼。
那只染满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扯住他同样被鲜血浸湿的衣衫:
“结束吧!程言,结束吧!……我不喜欢……血的味道……”
那个声音,微弱至极,却如黎明最稀薄的晨光,轻轻地,划亮乌云浓稠的天空。
“你,”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就像捧着自己的心,“再说一次……”
女子轻轻皱起眉,叹息了一声:“原谅他们吧……是他们让我,原谅了你……”
郎程言笑了。
是真正地笑了。
那滔天杀气,蓦然而收,充斥着死亡的地狱,一点点恢复生机。
“姐姐,”莫玉恒第一个冲上前来,上上下下地检视着莫玉慈,又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通红着双眼道,“你真没事?”
莫玉慈摇摇头,抬手捏住胸前断箭的尾部,用力一扯,将整个箭头拔了出来。
“还记得君至傲吗?”看着兀自惊惧不定的郎程言,她缓缓开口,“是他救了我。”
“他?”郎程言一怔。
“是啊,我们都要感谢他,也要感谢你……当初如果不是你和落宏天,送我去雪寰山,或许,我早就……”
她的话音,被他猛然俯低的唇,深深封住。
他已经听不得那个字。
尤其当它,出自于她的口中。
莫玉恒尴尬地瞪大了眼,然后通红着小脸转身跑开。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微笑着转过身子。
双手合十,为他们身后这对年轻的男女祝福。
不因为他们尊贵的身份,只因为他们之间那份,超越生死的感情。
宫帏深深。
殿阁晦暗不明。
妆台之前,黎凤妍呆呆地静坐着,她已经保持着相同的姿势,长达数个时辰,尽管身体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可是她,活像变成了一尊雕像,动弹不得。
一股难以言诉的忧惧,始终在她的心中徘徊……
昨夜明泰殿那边的动静,早有暗卫前来通报。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半夜深更离宫去寻她,更弄不懂,她所做的一切,事先没有走漏半丝风声,而他是如何知晓,她出了意外?或者,压根儿就不是意外。
早知道,早知道……黎凤妍不由捏紧纤指,长长的金指套扣入掌心。
“娘娘,”常笙小跑步奔进,神色惊惶地道,“皇上,皇上和,和郎夫人……回,回宫了……”
仿佛九天一道惊雷凌空劈下,黎凤妍呼地挺直后背,接着飞速转头,瞪着常笙满眸凶蛮地道:“闭嘴!”
常笙的话头戛然而止,整个凤仪宫陷入难堪的沉寂。
“哐……!”重重一把将桌上的妆盒扫落在地,黎凤妍起身,拖着长长的凤袍,朝殿外走去!
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居然还是,还是拆不散,打不烂,剪不断吗?
好CC!郎程言,莫玉慈,算你们狠!算你们绝!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得到什么时候?就算我黎凤妍斗不过你们,也还有后宫粉黛三千!莫玉慈,你能容得了一次背叛,一次欺瞒,一次谎言,难道还能十次百次千次地容忍下去吗?
“皇上回宫……”
悠长的唱声响彻整座永霄宫,冬日微淡的阳光中,紧阖的宫门缓缓开启……
那一对紧紧携手的男女,并肩而入,笑容微暖。
衣衫之上,还点染着斑斑血腥,可他们的眉睫之间,却只写着两个字……幸福。
且不论前方的路途上,还有多少坎坷在等待着他们,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再一次拥有了彼此的心。
穿过偌大的广场,在中宫门前,他们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身着大红凤衣的黎凤妍,以及,一班神色恭谨的后妃。
“臣妾,参见皇上!”
莺莺燕燕,娇声侬语,一众女子袅袅娜娜地拜倒在地。
笑容在嘴角凝固,郎程言一双黑眸,刹那风云暗卷。
宽厚的手,被身侧女子轻轻一握,看了他一眼,莫玉慈主动踏前一步,朝着黎凤妍躬身施礼:“拜见皇后娘娘。”
所有的妃嫔哗地抬头,各个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尤以黎凤妍为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乎口吃地道:“你,你说什么?”
“玉慈,拜见皇后。”面容沉静,莫玉慈再次重复。
“拜见?”黎凤妍唇噙冷笑,黛眉上扬,“凭什么?”
“凭,我的身份。”
“你?有何身份?”
“大安帝王结发之妻,流枫长公主,这个身份,不知够不够?”
结发之妻。
四个字,如剜心之箭一般,射入黎凤妍的胸膛,却教她无可辩驳。
正如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大安皇后一样,天下人同样也知道,一年之前,流枫长公主,下嫁郎程言为妻,至于跟着他踏进永霄宫的人,到底是谁,才没有多少人会费心思追究。
况且,莫玉慈有凤戒在手,有陈启瑞和贺兰靖护驾,有陪嫁的六十万大军,说她不是流枫长公主,只怕无人相信。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正面交锋。
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
当着大安皇帝的面。
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忽然变得强大起来的弱女子,黎凤妍张口结舌,她往昔的骄傲与跋扈,竟然在她澄净的目光中步步败退。
冷睨了她一眼,大安帝王更是二话不说,携起莫玉慈的手,直接从她面前越过,走进大敞的宫门,惟余气得浑身发抖的黎凤妍,还有一干神色各异的宫妃。
在那一众女子间,唯有一人,面露笑容,眸光轻浅。
夫人,您,终于懂了。
终于开始懂得,如何去做一国之后,如何用权利,维护自己应该维护的一切。
夫人,您的善良没有错,但是很多时候,善良改变不了邪恶,唯有权利可以克制;
您的宽容没有错,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并不懂得感恩戴德。
您的纯粹没有错,但是爱上一个帝王,您就注定,不能纯粹。
夫人,勇敢吧,坚强吧,甚至铁腕吧,唯有如此,您才能统御后宫,才能在保护您唯美爱情的同时,协助您的丈夫,共铸太平。
牺牲,是必须的,血腥,也是必须的,您的原则,有时候必须在现实面前让步,只要您,不忘记那颗爱他的初心,您所做的一切,都终会被整个世界原谅。
因为,您才是所有赤诚之人眼中,真真正正的,大安国母。
无论这条路有多么艰难,无论还要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我的夫人,请您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因为您的坚持,会成为这个国家,万民的福祉。
是日,莫玉慈入住慈光殿。
以,郎程言元配夫人的身份。
皇帝旨意一下,满宫喧哗。
元配夫人,与正宫皇后,这种亘古未有的后宫局势,显然超乎了所有人的接受范围。
所有的朝议,却被铁黎一手压了下去,对于皇帝的决策,他选择了最沉默,却最有力的支持,虽然丞相洪宇颇有非议,但奈何皇帝左耳进,右耳出,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
相比于外朝的清冷,那后宫可就热闹多了。
对于莫玉慈其人,严格说来,后宫妃嫔了解得不多,但单观皇帝的态度,有很多事,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也就是说,她们今后服从的,除了明面儿上的黎皇后,还有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夫人。
元配夫人。
众妃忍不住腹诽,若是这位夫人和皇后掐起架来,她们,该站哪一边呢?
自古以来,后宫的争斗,绝不亚于男人间的争权夺利,其残忍和血腥,超乎正常人的想象。
稍有疏忽,尸骨无存。
更何况这其间牵涉到的利益,不仅仅只是她们个人,还有亲人、家族,以及无数人的命运。
安静的大殿里,莫玉慈默然坐于椅中,右手托腮,撑在桌上,一众宫女太监立于殿侧,谁都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