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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回忆淡去时,常笙发现自己脚下,忽然多出道长长的阴影。
他倏地抬头,对上那男子湛冷的眼。
没有一句多言,黎慕云唰地抬手,扼住他的咽喉,眸中寒光凛冽,几欲噬人:“是你?”
常笙挣了两挣,然后无力地垂下了头。
“啪”……
鞭影横飞,落在他的手臂上,凌厉的气势将他掀上半空,然后重重跌在坚硬的地面上。
强咽下喉中翻滚的血气,常笙一声不吭。
第二鞭,第三鞭,那每一鞭,又快又准又狠,抽打在他单弱的身子上,而他,始终咬紧牙关,默默无言。
在他的思想世界里,这是他该受的。
身为奴才,却玷污了皇族最为尊贵的公主,即使被责打至死,他也无怨无悔。
可黎慕云终是住了手。
低低喘着气,看着那个卧在地上的男人,心中的恼恨却愈发强烈……郎程言!郎程言!你敢如此作贱我黎慕云的妹妹,难道你真以为,黎国无人了么?
伸手抓住常笙的后领,黎慕云将他整个人都提起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阴鹜至极:“记住,这件事最好烂在你的肚子里!若是有半点走漏,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常笙面无表情,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双瞳之中,唯余一片青黯的死灰。
再次将他扔回地面,黎慕云转身走了。
他决定。
不惜一切,杀死那个男人,为自己的妹妹复仇,为黎国皇室至上的荣誉,讨要一个说法!
郎程言,既然敢欺人太甚,就要有胆量,付出代价!
转龙殿。
四面轩窗帘帏深垂。
中间立着尊方鼎,内里青烟袅袅,将殿内的设置涂抹出几分飘渺。
敛气屏声,黎慕云走到屏风前立定:“父皇。”
昏暗之中,响起一声清咳,继而是沙哑的话音:“来此何事?”
“大安大军压境,不知父皇有何打算?”
一阵静默,良久不闻人声。
“父皇?”黎慕云挑了挑眉,加重语气重复。
……
良久,冷沉的嗓音再次响起:“那你呢?你有何打算?”
“儿臣,想领兵五十万,与郎程言一战。”
“一战?”一声冷哼,夹杂着重重的不屑,“你能胜他?”
“……儿臣,尽力而为。”
“不必了。”三个字,如三把尖锐的锥子,扎进黎慕云的胸膛,让他热血沸腾的心,瞬间冰冷。
“大安之事,朕自有计较,你不必多虑,且自料理手中政务便好。”
“可是父皇……”
“下去!”又是一声断喝,截住黎慕云的话头。
死命地咬着嘴唇,黎慕云努力克制着心中那股翻涌的怒恨,慢慢弯下腰去:“儿臣……告退……”
言罢,往后退了一小段,黎慕云方才转向,缓缓走向半敞的殿门之外。
殿门合拢。
“出来吧。”
锦帏之中,黄衣男子半倚榻上,双眸微阖,脸部隐在浓重的昏暗里。
随着一阵衣料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一抹淡白人影自屏风后走出,直至榻前。
“你,去雪寰山吧。”
“雪寰山?”
“去找……段鸿遥。”
“段鸿遥?”
“朕想,你该知道怎么做。”
“是……”白衣男子低头,满脸谦恭。
再次冷哼一声,黄色人影慢慢转过头,露出那张瘦长下巴,几绺胡须的脸。
这张脸,严格来说,还是透着几分男人的英气,只是因为常年少见阳光,而显得有些羸弱。
他,就是黎国帝君,黎长均。
“圣上,”男子撒着娇,几乎把整个身子都陷进他的怀里,媚眼儿不停翻飞,黎长均却不为所动,“最后两名圣女,可有消息?”
花无颜一震,立时收笑,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来,心中却暗暗地咬着牙……老不死的,居然到现在还惦记着这事儿!难道,他也想做九始神尊,活他个千年万年不成?
“回答。”
那两道阴寒的目光扫在他脸上,就像刀锋一般。
转了转眼珠子,花无颜终于开口:“……只找到一个……”
“嗯?”
“听说是在崎山郡。”
“派人去了吗?”
“已经派了。”
“多长时间?”
“两,两日……”
“两日?”
黎长均盯着他,口气愈发严厉。
有那么一刻,花无颜甚至生出一种,冲上去将这个老男人掐死的冲动。
但是他终究没有。
因为他还需要这个老男人,来帮他完成后面的计划。
所以,他得忍。
不管是以何等身份,用尽所有不堪的手段,他都得在他身边,保有一席之地。
“六日之后,定有回音。”咬咬牙,花无颜一口应答。
城府深敛的男人终于满意了,微微阖上双眸,将上半身斜靠在天蚕丝软枕上,轻轻摆了摆手。
悄无声息地,花无颜退了出去,眸中却无声闪过丝阴寒。
八年。
从十六岁到现在,他陪了这个男人八年。
床上床下,他们的关系,皇宫中无人不知,却又甚是隐讳。
毕竟,这种事,的确不足为外人道。
更被外朝一帮正直的大臣所不容。
多少次,他顶着那些令他头皮发麻的犀利眸光,出入他的寝宫;
多少次,他强咬着牙齿,承受他的抚-爱;\0
多少次,他默默咽下眼泪,独咽伤悲。
不是没有想过摆脱这种宿命,只是他……无能为力。
他是皇帝。
后宫三千的同时,可以享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美好,而他恰恰长得,合了他的眼缘,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得无条件服从。
还好。
还好那个皇帝喜欢的,只是他一个男人,还好他并非渔色之人,故而没有别的人与他争宠,估计也没人愿意来争。
对于自己这种尴尬的身份,他也迷茫过,痛楚过,挣扎过,最终却想通了。
……终有一天,他会让这个男人,失去所有。
听到郎程言大军压境的刹那,他很是激动了一把,隐隐地感觉到,属于自己命运的转机,终于来了,或许,他可以借着这一次机会,彻底摆脱黎长均的控制,更或许,彻底将他摧毁……那种感觉,该是多么多么地美妙啊!
不管心中的想法如何强烈,他一直努力地压抑着,压抑着,不敢在那个男人面前,有一丝一毫的表现,他深知他的可怕,他的狠辣凶残,在这个国家里,尤其是皇宫之中,还没有人,敢触犯他的权威。
明明,他常年呆在深宫之中,闭关修道,求取长生,却运用独到的手腕,将整个国家牢牢操控在自己掌中,到现在为止,连太子都没有立。
八年,他一直生活在这个男人强大的阴影下,每每想起他,要么发寒,要么发狠,要么发傻,种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在这个世界上,最易揣摩的,是人心,最难揣摩的,也是人心。
人心这两个字,不单外人看不懂,有时候你自己,也未必懂你脑海里刹那闪过的念头。
花无颜的个性,无疑也是极为独特的。
是男人,又不算男人。
像女人,但绝对不是女人。
也非太监。
对于黎长均,他有着一种父亲般的依赖感,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渴望他的宠爱,但更多的时候,是叛逆,是反感,是想要将之击毁。
也许,这世界上每个儿子,对自己的父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这样的感觉吧,更何况,他与他的关系,更加复杂难言。
漆黑的深宫里,花无颜慢慢地走着,心里千般杂念起起伏伏。
一道人影,突兀从斜刺里杀出,挡在他的面前,眸光深寒。
倒退一步,花无颜漂亮的脸上,写满警戒:“二皇子?”
“他要你做什么?”
笑了笑,花无颜抬高下巴:“与你无关。”
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很久,黎慕云一扯唇角:“难道你就没想过,换一座靠山?”
花无颜一呆。
身形修长的男子踏前一步,俯低了头,双唇暧昧地在他唇角擦过:“他老了,不是吗?”
花无颜一阵抽-搐。
心中却没有一丝,像面对黎长均时,那种恶劣的反感。
也许是因为这柔和的夜色,也许是因为,面前这男子,实在太俊逸。
换一座靠山?他的脑子开始急速运转起来,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好好考虑吧。”而他,也似乎并不急于得到他的回答,从他身边轻轻擦过,没入夜色之中。
……
花无颜呆立了很久。
脑子里茫茫乱乱一片。
那个男人衣衫上的清香,似乎还在鼻间萦绕,更为恐惧的是,他感觉自己,对他似乎有些……情动……
情动?
想到这两个字,花无颜猛地惊跳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与黎长均在一起,完全是无奈,可是刚刚,刚刚那紊乱,那热潮,算是什么?
他迷惘了,真真正正地迷惘了。
站在转角处,黎慕云隐没身形,将双手负于身后,冷冷看着那个困惑的背影,唇边扯出抹冷笑……
至于他的冷笑意味着什么,我们这里按下不表,以后再揭开谜底。
这天夜里,花无颜整宿无眠。
他感觉,自己面前,似乎有一个深黑色的漩涡,正在慢慢地变大,变大,大得像是要吞没整个世界,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无处可逃……
嗡……嗡……
浑厚的钟声响起,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花无颜走出寝宫。
无论如何,皇帝的命令,必须执行。
出了宫门,坐上轻便的马车,花无颜下令车夫,急速赶往雪寰山。
这皇城之中,不知有多少老皇帝的眼线,要是被他拿住把柄,指不定下一刻,脑袋就掉了。
深宫倾轧这么多年,个中利害,他早已看得异常清楚明白。
澹堑关。
铁索桥头,郎程言负手而立,望着对面黎国的方向,眸色不明。
黎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更清楚的是,所有事情,绝对不会像表面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黎长均打算怎么做?
黎慕云打算怎么做?
黎凤妍又打算怎么做?
他猜测过了,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他所琢磨的,他所策划的,是一种更加雷厉风行的手段,是一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计划。
黎国。
天元宫。
那座宫殿,果真是无坚不摧的吗?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破绽,直接将其从内部打破,置黎皇于死地呢?
不废一兵一卒,甚至不用撕毁那份盟约,实现自己吞并黎国的目标。
黎凤妍之事,只是一个藉口。
如果不是她自寻死路,他不会对一个女人,下此重手。
他的心机,他的权谋,除了偶尔用在莫玉慈身上之外,更多的,还是这片江山,这片辽阔的大地。
郎程言。
他一直是个可怕的男人。
非常可怕的男人。
倘若他不为感情所牵绊,是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做一台战争机器的。
他出色的谋断,果决的个性,超人的刚毅,无不让对手胆寒。
在对阵安清奕之后,他更获得了一种俯天仰地的冷静,纵使山崩海啸,全然无惧,更何况,区区一个黎国?
“皇上,”一身戎甲的冉济悄悄走上前来,“所有兵力已经集结完毕,请问皇上,何时……发起进攻?”
“不急。”郎程言凝眸远处,一脸淡然。
轻轻一撇嘴,冉济眸中,满是困惑……雷厉风行调集百万大军,逼近边境,却又始终没有任何军事行动,难道皇上,已经意识到,此次战争并非必要?
可是郎程言接下去的一句话,立即将他心中那一丝颤动的喜悦给压了下去:
“传令所有士兵,磨亮刀刃,随时听侯号令!”
夜色浓郁。
寒星寂寂。
坐于帐中,郎程言慢慢擦拭着锃亮的剑锋。
慢。
很慢。
每一个动作,都慢到极点。
那双铁冷的眸子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在这样慢放的动作里,脑海里的那个计划,却愈见清晰。
“唰”地收剑回鞘,他侧身闪入内帏,很快换上身便装,重新走出。
微风扫过,帐帘飘拂,人,却隐没了踪迹……
雪域苍茫。
花无颜慢慢地走着。
那颗迷惘无绪的心,却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或许是因为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清寒。
釜淡了,痛楚远了。
有时候,我常在想,惩治罪恶的人,或许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送到荒芜的绝地中去,或者是沙漠,或者是极地,或者,是月球。
让他们独自面对一切,或许到那时,他们才肯低下头去,看清自己的心。
红尘滚滚,红尘嚣嚣,纷扰得让你忘记自己是谁,让你忘记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那就学会低下头去吧,用你那双看世界,看他人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你自己的心。
花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