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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澈的心,忽然便重重地揪痛了一下,顿了顿,他很快道:“快将人请进来。.”
这两年来,他和她虽则近在咫尺,可却如隔千山万水般疏离。无论是纪氏的覆灭,还是她的失宠被幽禁,她都不曾对他有过只言片语的表示。此番能送来一封信,可见定是出了极大的事,如若不然,以她素来倨傲的心性,断不会如此。
纪芷湮遣来送信的人是云意,这一点,倒在延陵澈意料之中。这些年来,凌月惨死,她身边所余的心腹不过云意一个。眼下这样的关头,她派来的定是身边最亲信的人。
“奴婢给皇上请安。”云意的礼行得极敷衍,竟连膝盖也懒得认真弯一弯,不过是走个过场应付了事。她尚且如此,可知今时今日纪芷湮心中对他的怨恨是结得有多深了。
好在延陵澈并不在意,只是如常地唤起,而后殿内出现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半晌,他才略有些不大自在道:“皇后遣你来寻朕何事?”
云意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径直从半空中抛过去,落在了延陵澈的御案前,冷冷道:“皇后命奴婢来送信一封。皇上若无旁的吩咐,奴婢先行告退。皇后眼下身旁离不得人,奴婢该回去伺候了。”
延陵澈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喊道:“你且等等。”
云意缓缓转过身来,眉目冷峭,如结了冰霜般慑人,她扬唇笑得讥讽:“信已送到,皇上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她的态度,显然是令延陵澈极为难堪的,一侧的苏喜几乎要忍不浊斥,却被延陵澈给伸手拦下。.他抿紧了嘴唇,略有些迟疑道:“云意,皇后遣你来前,可曾吩咐你什么话没有?她,她有没有什么话想问朕?”
“没有!”云意答得肯定而坚决,眸光渐转幽沉,透着十足的谴责之意。
只是这轻轻二字,便刺得延陵澈心头大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闭眸静了静,才缓缓道:“好,那你先回去吧。记得,好生照顾皇后。”
云意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而待她走后,延陵澈才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上前,缓缓弯腰捡起那封梅花腰封的信笺。封皮上,书写着“皇上亲启”四个熟悉的大字,娟秀的字迹,一如往昔,只是较之从前略有些潦草,想来是她病中手上虚浮无力的缘故。
他的手略有些颤抖地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笺,一字一句认真读下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夫君在上,妾纪氏遥遥含情涕泪陈情一封。妾自知大限将至,平生心愿尚有一件未了,盼能与君一见,以解心中疑惑。还望皇上顾念往昔夫妻情意,移步相见。如所求得允,妾自当感激涕零,死而无憾。若,若求而不得,妾亦无所怨也。
言语间,无一字的怪责,只透着无穷无尽的深情。然而知她如他,却是懂得的,这样的含情表述,非是在对他陈情,而是满纸的怨恨哭诉罢了。她最想说的,想来应是这一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总被无情弃,不能羞”。
延陵澈眼中渐有些胀热,握着信笺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脚下忽然便有些绵软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湮儿,他的湮儿一如从前初见那般的倔强勇敢。她在用这样一首诗告诉他,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悔当日嫁他的选择。只是如今她性命危在旦夕,若他再不肯相见,那么此生便永无相见之日了。
如此情状,实在比当面斥责更令他愧疚心痛,坐立难安。
从始至终,苏喜都侍立在旁,将自家主子内心的挣扎与痛苦看在眼底。眼见得延陵澈为了纪芷湮病重一时煎熬心焦,却迟迟不肯表露关切,他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其实眼下朝中根基已稳,皇上实在无须为了顾虑旁人,而违拗了自己的心意。若真的放不下,不如就去未央宫看一看皇后罢。”
跪坐在地上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俊秀如清风明月的脸庞苍白而痛楚,眸光莹然闪动了几下,哑声反问:“苏喜,难道就连你也以为,朕是因为顾忌朝中权贵,而冷落皇后多年的么?”
苏喜似有些怔住,缓缓道:“若非如此,皇上为何如此狠心对待皇后?奴才虽是个蠢笨的,但这些年在皇上身边伺候,冷眼瞧着那些个贵人娘娘们来来去去,只觉得唯独纪皇后在皇上心中是地位是不同的。皇上待她,奴才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但每每皇上和她在一起时,笑是发自真心的笑,会为了她的一个蹙眉而忧愁。或者说,皇上和她在一起时,不再需要扮演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只是一个世间最平凡的男子。哪怕是如今太后娘娘这样得势,皇上待她那样亲近,奴才仍旧觉得只有皇后才是皇上心中珍视的那个人。自然,奴才方才所言不无胆大妄为之处,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苏喜说了那样多的话,延陵澈也只是一味低着头,脸上光线明暗不定,彷佛是在发怔,又彷佛是在伤心。许久,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在苏喜请罪时轻轻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让自己静一静。
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之所以那样冷漠地对待最心爱的女子,并非为了权衡利弊,也不是因为自己憎恨她的母家,而是因为害怕和愧疚。当她舍命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瞬,他就想起了从前的一切,因为想起,所以才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能原谅,尤其……为了救他,她还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他曾经那样地伤害过她,试探过她,可无论他做了多么错的事情,她待他的心意始终一日从前。在她纯真无暇的感情面前,他觉得无地自容,更觉自己不堪不配。正因如此,他才冷落她,疏离她,正所谓近乡情更怯。无数次,当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站在远处远眺着未央宫的灯火阑珊时,心中都会升起无限的惆怅。他渴望着能见她,却不敢相见,所谓咫尺天涯,这便如是。
他一直以为走到了今时今日,自己的心足够坚硬,可以平静地面对所有的一切。所以在面对所有人的质疑和谴责时,他从来也不曾解释或者是辩白。可自打她送来了这一封信,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做不到。
而半月后,当夜半未央宫传来皇后呕血的消息时,他连外袍也顾不得披上,便披散着头发一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