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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三十年。
端木孑仙十四岁,墨然十七岁,花雨石十五,赫连绮之十三岁。
含霜院厨后的野地深处有一汪小温泉名曰蓄日,背靠小丘,深掩洞中。因洞内有温泉热气氤氲,故将泉水一侧的乱石翻整为田圃,常种疏果,以备冬用。
时值岁寒天气,大雪封谷,一月不出。
白衣少女提着竹篮踩着雪穿过含霜院去往厨后的野地。
一袭粉袄的少年于廊下望见,枕着头踱步轻嚷:“又轮到师姐备膳,又要被当成兔子喂一个月的草了~”
少女闻声便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默声往厨后去了。
穿过竹林行数里雪地,少女弯腰走进泉水洞中,将长裙捋系于腰际,而后蹲于田圃一侧将圃中所种的白萝卜轻摇转动,再用力拔出。
她拔了几根萝卜又翻了一些土豆、摘了些宽叶青菜和豆角,便又弯身走出了洞。
白衣少女独自寻了洞外不远的一处小溪蹲下,运力行身暖了暖沾泥带土的手,而后一掌拍开结冰的溪面。
掌力所至,水面碎裂丈余,顿时许多鲜肥的小鱼在碎冰中跳起又落回。
少女拂开碎冰和小鱼,低着头将篮中的菜拿出放在岸侧乱石上,再将竹篮和手洗净了,便开始一一择洗摘来的菜。
稍久,闻身后脚步声,少女顿手,但未回头。一人突然伸手从后将她往小溪中一推。
白衣之人前倾之余揉身一转一让,便见身后之人自己往溪水中扑去。
白衣少女脚踩在岸沿乱石中,眼疾手快地一把勾揽住那人的腰,又将人带了回来。
可来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整个身子错脚在苔生青石上一蹬,全身的重量往下冲,带着少女运力不及一起往岸沿积雪中倒入。
赫连绮之仰躺在积雪乱石中,小小地痛呼了一声,而后便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上方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每次都被师姐躲过去呢~”
少女一手撑在他颈侧的雪地中,另一手正从他腰下抽出,手背上俨然已刮伤了数条,压红数处。
赫连绮之于她撑地而起时忽然伸手圈住了少女的颈。“可惜师姐每次都忍不住拉我一把,最后还是要摔~”
少女面上仍是漠然,伸手欲拉下他的手。
赫连绮之却突然眨着一只眼道:“师姐怎么就知道我只是跟你闹着玩?不是真的想害死你呢?”
少女拉下他手的那只手突然停在自己颈间,感受到汩汩的热血流出。
端木孑仙双目一瞠。猛地从梦中惊醒。
就睡在屋内另一张简榻上的璎璃立时醒来,两步急行至端木榻侧呼道:“先生!先生!怎么了?!”
女子汗湿额发,几分懵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虚无。
好半晌,轻摇首道:“无事,只是忆起了一些旧事。”
暑气凉风在夏夜里轻轻拂过,庄园内病者身上的腐肉疮疱之气仍隐约可闻,端木微微觉得有些冷。
适值丑时,璎璃打来温水给榻上女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而后重又扶着女子躺下。
榻上之人似看见那双眨眼轻笑的稚子童颜,隐约还在眼前。
……
“师姐,你刚是被我吓到了吗?”雪地上的少年笑嘻嘻地从少女颈后拖出一物。
是一只伤了后腿的灰毛野兔。
它的后腿似被短刃削掉一大块皮肉,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赫连绮之将它从少女颈后拖到自己身前,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便从少女颈间一直拖流至胸前,染脏了她身上白衣,晕染,凉却,结痂。
“晚饭加上这只兔子呗~好不好?师姐你看我都打来了~”
白衣少女看着他拎在手中的兔子,目中终于浮现微澜,静了少许,撑手而起后伸手于他,轻言道:“给我么?”
赫连绮之翻身而起,笑嘻嘻地将不停挣动的野兔递到少女面前。“当然给师姐~打来就是给师姐做晚……”
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野兔,抱入怀中。
后不待赫连反应,便丢下竹篮和未洗净的菜蔬,纵身行远。
待赫连愣罢,追回含霜院中,白衣少女已经给那野兔包扎好,关在了饮竹居内一隅,铺上些干草,正喂着些秋日里晒干的玉米粒。
赫连追来望见,正要进屋逮那野兔,少女迎着他的面把门合上了。“师弟请出,我擦洗换下脏衣便去备膳。”
粉袄的少年在门外偷看了一会,回头便见院门处墨然提着洗净的菜蔬正行回。
“小师妹呢?”
赫连绮之挑着眉笑一声:“去找没见着,就帮师姐把菜洗了?”
另有人也是语声讽刺地接道:“怎么我和小师弟去摘菜择洗,不见师兄去找,也不见师兄帮忙?”
墨然转目看了一眼怀抱一堆虫蛊瓶罐正行过的彩衣少女,未多言。
花雨石自谷中寻来可试炼的毒虫便自两人身侧行过,径直行入自己的居所,也不多言。
屋内的少女另换了一件白袄长裙,便推门出来,看罢院中情形,径直上前接过墨然手中的竹篮,行了一礼:“谢师兄。”
身形已然挺立修长的深衣少年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颔首为应。
未几日,白衣少女刚把伤好的野兔放回山中,赫连绮之便又逮着它拎到了少女面前。“师姐~这次我又把它伤在同一个部位,你还要治吗?”言罢拎着手中痛苦挣扎的野兔便探了探锅中正沸起的热水,一脸笑嘻嘻道:“下锅怎样?”
少女放下手中正切着的白萝卜,再次伸手将那野兔接入了怀中。
赫连绮之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兔子回了居所,舔了舔唇角顺手把剩下的白萝卜切了丢入了锅中。
再几日,伤好的野兔第三次垂挂着血淋淋的后腿被粉袄少年拎到了她的面前,在少年手中轻微挣动,一眼望之已然虚弱至极。
娃娃脸的可爱少年歪着头笑道:“这次~师姐还能治吗?”
白衣少女看着那野兔灰败翻动的眼皮,再伸手触了触它折断着仅靠一点点皮肉连接的后腿和腿根。见其一动不动,指尖抖罢,垂下手,抬目冷冷看着面前的秀气少年。
赫连绮之被她瞪得“扑哧”一笑,而后睁着大大的眼睛倾身凑到少女面前,“师姐你治不了了是吗?”他眯眼一笑:“可是绮之还能治呢~师姐你不如亲亲我,亲了我就去给它治~”
月明如昼,端木孑仙躺在简榻上,能闻窗外的风带着暑气徐徐散入,眼前空茫一片,黑暗一片,幽幽静静,寂寂清清。不似当年岁寒冷,不似当年嬉语意。
她已不记得当年自己可有应他,只记得次年春月,她最后看见那灰兔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着谷外的山林跑回。
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急行不怠。
后来一夜,粉衣少年倒吊在她檐下,“呯”的一声推开白衣少女屋内的窗,眯着眼笑嘻嘻道:“师姐,要是有一天我让这谷里所有兔子都染上病,除了我没人能治,你还是不行,我让你嫁给我,我就给它们治,你答应不答应?”
屋内的少女正在入浴,听闻声响便猛地转背对他。抱住自己一言不发。
赫连绮之肆无忌惮地看着静坐水中不敢稍动的少女,目光随着少女洁白湿淋的肩颈滑动。他续道:“嗯~这病要难住师姐可不容易~我要让它们既中毒又染疾,全身溃烂,长满红疮,连口中都流出脓水,让它们看起来既恶心又恐怖又腌脏,让师姐你既心疼又无力~让师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疫病,结果治不好,一个一个慢慢死,最后所有人包括你只能来求我~师姐你说好不好?”
后来粉衣少年被墨然抓住丢出含霜院,罚跪于泊雨丈中数日。
白衣少女自己拾来竹木,在饮竹居一侧建了一间药庐,日以继夜地掌灯而阅,翻遍了谷中所有医书,也默记了谷中所有医书。钻研数久,灯油燃尽,却仍是未能想到何参毒会如赫连绮之所说那般,又有何药何法可以将之治好。
待到师父归谷,她将之如实以告,并询。
清一看着那方药庐,及庐中被翻旧的医书,只问道:“你可知,你的医术因何会不如绮之?”
白衣少女低头握紧手中医书,不言。
“因他无慈悲心,常抓活物来施药试毒,弄伤又治,如此反复。而你,遍览医书却轻易不用,倘若无病来求,便不得践行所知,也便难窥他法,难破旧梏。”清一续道:“其实你揽书自学,能施药救人,几无差错,已非常人。师父并非说你此般常怀仁心不对,但绮之以非人试法以研救人之法,也未尝不可。”
彼时白衣澄净如月的少女静默一时,而后微抬双目回与面前之人道:“众生应是平等,世间应是并无此一命重于彼一命……弟子只是自认无权决定他物之命,走兽飞禽,亦有其命,无外乎是……所以弟子不敢试。”
“你是不敢试,也是不忍试。”清一叹一声道:“然而岐黄之道技法之精需源于此,你不试,自然比不过他。这是你的真,也是你的愚。”仰首片刻,他道:“所以你想走的这条道千劫万难,师父希望你走得远,又不希望你走得远,因为此道太苦、太累、太难守。”
白衣少女攥紧手中的书已皱,紧抿双唇看着师父。
“你许是不知你所念的乃是大同,无差别、无远近、众生等。可是人有七情,生六欲,分亲疏,而你生而为人,若不择群而近,则被他人所弃,越走越苦,越走越独,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人,难以坚守,踽踽独行。”清一目露不忍,轻抚过少女的头,最后道:“而最重要的,便是你也只是个人,有心,有感觉,能分善恶,能辨亲疏,所以此道走得太远,醒来时便要痛得彻骨。因为它会让你过于后知后觉……唉……”
最终那一年她终未解出赫连绮之所说疫毒为何物,也未能研出解救之法。昔年妄语闲言,便如此静逝挥散在岁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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