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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被叛军围城的消息,惊得立时改变初衷的,还有大安山上心思各异的五拨人。.
侯安身为西凉城府兵统领,自然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先得到消息那一个。
彼时大家都很狼狈,叶缺行动迅疾,出手如风,但仍然无可挽回的,陷入了颓势,便连平清随的尸体,也落入了侯安的手中。
然而侯安想要杀掉叶缺灭口,却又要防着他的部下们。
他们虽然忠心,可效忠的对象,是平泽明,而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府兵统领。
侯安知道,自己死了,很快就会有新的统领代替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死了,才能给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人,腾出位置,因此并不敢全力以赴。
叛军围城的消息,给侯安等人,提供了一个解决当前棘手问题的灵感,他们或许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的迎接城主大人的怒火,反倒能像从前那样,在阳光下,堂堂正正的做人。
至于他们会更钟意哪一种解决方案,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梅长歌推开门,绕过火盆,往内室张望,空旷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具上好的棺木,旁边熏炉淡烟袅袅,檀香悠悠如缕。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平泽明佝偻着身子,坐在椅上,眼睛睁得极大,怔怔的对着棺木。
“城主?”梅长歌停下脚步,离着三尺距离轻唤道。
平泽明仿若如梦初醒,缓过神,说道,“梅大人,是你来了啊。”
只见他站起身,哀叹一声,走出静穆的内室,走向那具冰冷的棺木,“这具棺木,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如今时间仓促,只好先用着了。”
“城主请节哀。.”
“侯安是城主府府兵统领,郁连忠主管城中政务,段益是朝廷派来驻守西凉城的司马,便连姚宝成,也是西凉城中,最大的军马及粮草供应商。”一夜之间,平泽明脸上苍凉憔悴,全然不复往日从容自信,“吾儿之仇,怕只能就此作罢了。”
“城主为大秦,为百姓,为江山社稷,若平清随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体谅城主的难处的。”
平泽明的手掌,慢慢拂过棺木,叹息道,“我作为西凉城主,无愧天地,可我作为一名父亲,却对自己的孩子,亏欠良多。夫人病逝那天,恰逢吐蕃大军攻城,家中七次来报,我都没有回去。等到我终于击退敌军,匆忙赶回家中的时候,夫人已过头七。”
“清随因此,一直不肯原谅我。所以我对他百般溺爱,希望能尽自己所能,补偿我当年的过错。”
平泽明苦笑道,“没想到最后,还是害了他。”
“你看看这个吧。”平泽明拿过桌上一封信,递到梅长歌面前,“梅大人可以看一下。”
梅长歌打开信函,是叛军的宣战信,信中所写,给西凉三日考虑的时间,不愿投降者,杀无赦!
“城主有何打算?”梅长歌将信折起,送回到平泽明手中,正色道。
“城主府府兵,约有五千,西凉城守军,不足两万。”平泽明悲伤难抑的看着棺木,沉声说道,“以两万兵力,对抗蓄势待发的十万叛军,梅大人以为,可有胜算?”
梅长歌无语可答,突然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为何不派人求援?”
“没有援军。”平泽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感慨道,“西凉城,从来都不会有援军。”
“为什么?”这下终于轮到梅长歌感到困惑了,“西凉城,乃是我大秦西北边陲的重要门户,为何会见死不救?”
“因为,早在景和二年,西凉城便已被陛下划归吐蕃,理论上说,它已经不再隶属于大秦了。.”平泽明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如今西凉城的地位,非常尴尬。”
“景和二年,陛下初登大宝,内有叛军为患,外有突厥、龟兹、吐蕃三国侵扰,陛下不得已,只能与其签订条约,试图保我大秦边境平安无虞。然而,景和八年,陛下登基日久,朝局稳固,自然不愿再受制于人,于是逐渐废除了当年的条约,并且派兵入驻西凉,用以宣誓主权。”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平泽明忧心忡忡的说道,“西凉城作为大秦和吐蕃接壤的边境,处境一向艰难。”
“若是吐蕃势强,西凉城就要被大秦割让出去,等过几年大秦局势好了,又要从吐蕃手上抢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以至于百姓并没有什么归属感,觉得无论跟哪一国,只要能吃饱饭,有好日子,也就可以了。”
“我这个西凉城主,从大秦到吐蕃,再到大秦,也算是命运多舛,多灾多难了。我是秦人,对大秦的感情,自然更为深厚,当年吐蕃大军,试图借道西凉,进攻凉州,是我领兵对抗,才使得凉州避过那场灾祸。所以吐蕃那边,其实对我也很不待见。”
“然而又因为我曾长期在吐蕃任职,陛下对我,同样也不是很信任。于是让众人形成了一个错觉,以为西凉城地位超然,宛如一个小朝廷,但实际上,在各方势力角逐下的西凉城,早已暗潮涌动。”
“西凉城,不过是大秦西北角上,一枚小小的棋子,随时准备抛出去,又随时想着要收回来。对大秦是这样,对吐蕃也是如此,所以,西凉城城主之位,才是世袭制的。谁都不想管,却又谁都不愿放弃,最后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兵力悬殊,又无援兵,迟早是要败的。”梅长歌听完平泽明对时局的分析,低头沉吟片刻,突然冷冷的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现在就投降,还能减少些不必要的损失。”
“啊?”平泽明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梅长歌竟然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沉默许久方道,“梅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吧。”
“没有。”梅长歌冷静从容的说道,“打不过还要打,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愚蠢的。”
“诚如城主所言,西凉城地位尴尬,叛军想要抢夺,势必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比起凉州、甘州,进攻西凉城,当然要更保险一些,而他们不动则已,一旦动了,便只有攻下西凉城这一条路。以此为据点,或往南,或往东,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倘若城主拒不投降,和叛军血战到底,最后还是要失守的。到时候,不仅城主要死,这西凉城中的百姓,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如果城主愿意投降呢?局势显然会有很大的不同。”
“哪里不同?”平泽明追问道。
“历来叛军行进初期,都是最讲求时效的。”梅长歌缓缓解释道,“因为朝廷一旦反应过来,必定会举全国之力围剿之,所以说,初期能夺下几座城池,战斗中后期,便能有多大的优势。城主大人,他们是没有那个心情和实力,慢慢整肃西凉城的。”
“既然你不是很有骨气的选择了战死沙场,那么,他们虽然会提防你,会监视你,但仍然还是会重用你。短时间内,他们根本不可能寻找到,任何一位像你一样,熟知城中情况,又获得百姓拥戴的代言人了。”
“城主大人,你是无可取代的。另外……”
梅长歌眉头深锁,淡淡说道,“依我所见,三天只是一个幌子,兵贵神速,叛军随时都有可能展开行动。”
话音未落,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从城门处传来,敲印证了梅长歌的话,平泽明心下一沉,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心中默默的盘算开来。
他执掌风雨飘摇的西凉城,至今已有三十个年头了,梅长歌能看见的事情,他自然没理由看不到。
他承认,梅长歌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心里也是同意的。唯一的障碍在于,不战而降,对于平泽明这个戎马一生的西凉城主而言,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接受的事情。
一个人,若是连做人的风骨,都能丢弃,那还算是人吗?
只是……
他在吐蕃和大秦两国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却在大秦和西凉城这两个选项中,陷入了无可遏制的彷徨。
他生于斯,长于斯,他热爱这片土地,热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不忍看他们因为自己的执念,饱受战乱和离别之苦。
空气中,仿佛传来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平泽明知道,留给他思考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走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梅长歌说道,“梅大人也一起来吧。”
梅长歌知他好心,他想给她留一条活路。
若非如此,她这个陇右道巡察使,在叛军入城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无需多言,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
也正因为此,平泽明才相信,梅长歌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没有什么私心的。
攻城的器械,已然就位,真正的战争,即将打响。
可叛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便这样眼睁睁的在他们面前,发生了。
一直紧闭的西凉城门,在圆木接触到城门的刹那间,轰然开启,平泽明高举着城主金印,高呼道,“投降,我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