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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空了,雁西伶俐地为张立行斟上,他立刻再喝下半杯,餐点一送上,他也不客气先行用餐。
今天真是难得舒惬的一天。张立行边吃边想。很少有人想象得到,他们这类科技新贵顶着创业有成的光环,却常忙得以简易便当果腹,凡是需要投注时间的休闲活动一概舍弃,慢条斯理品尝美食就是其一。一有假日,只想彻底补眠或放空,完全不愿多花一分一毫的脑力在其它事物上。
“所以,方小姐不开心了?”雁西搭腔。
“哪个女人会开心了?”张立行耸肩,“有一阵子,公司在进行一项大案子,佳年几乎不再踏进公司一步,他们的约会大量减少。说来讽刺,我和范先生相处的时间是他和佳年的好几倍,佳年要见到他还得透过秘书传达;他事必躬亲,忙起来向来六亲不认,不容许被中断的。”
雁西若有所悟,“大概可以想象。”
“很难说这样好还是不好,这世上的事都是相对性的。你可能不清楚吧,这可是我们第二次创业了。”张立行流露出骄傲的笑容,“第一次是在加州硅谷,我们大学刚毕业两年,就研发了一套当时算是很强的身分加密技术,后来公司让一个大厂买下,我们有了第一桶金,才回这里再度创业。如果不是我们不眠不休的工作,很难有现在的规模啊。”
雁西微微颔首,“是啊,不仅是相对性,还有时间性的问题,对的人在错的时间相遇,很难不发生遗憾。”
这话出自相貌神似佳年的雁西口中,顿时令张立行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他定定神,用完餐后,向服务生再要了壶热茶。
“话虽如此,案子一结束,范先生为了弥补那阵子冷落了佳年,他再三向佳年保证一定履行诺言,费心排出休假,让佳年全权决定旅游行程——”
“所以,去秘鲁是方小姐决定的?”
“可以这么说,而且不是什么五星级豪华团,完全是背包客行程,没有做足功课,去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享受,甭说是放松了。”
雁西呆了半晌,又问:“范先生答应了?”
“能不答应?”
“方小姐一向对这类地方有兴趣?”
“这就是范先生当时不解的地方了。他向我提到过,不知佳年怎么对南美洲产生兴趣了?她平时保养得细皮嫩肉的,稍微晒一下阳光都避之惟恐不及,到那种地方还不功亏一篑?”
“或许那是一个试探。”
张立行顿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试探男人到底能付出多少,在乎有多深。”
“或许吧。女人的心思比计算机病毒还难对付……咦!你好像对感情很有心得?”
“也不是。我曾经担任过三年社工,见识的不算少。”她红了脸。
“原来如此。唔,这道理也说得通。”
“重点是,既然都安排就绪了,为什么只有方小姐成行呢?”
“……”垂首不言,张立行手指来回转着杯缘,微蹙眉头,似在找寻妥当的说词,“因为,范先生还是食言了。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启程前五天,有家早已向我们提出购并计划的跨国公司给了我们回复,条件可以重谈,他们愿意考虑我们提出的多项附约,但必须在一星期内紧锣密鼓召开购并会议,否则计划就破局。”
“啊?”
“……我当时曾建议由我一人扛下这个协商会议,反正腹案已定,不会有关键性的变动。范先生考虑了两天,最后决定亲自出席,对方的人马他熟悉,他信不过那些人,怕敌众我寡,失了利基。我没有反对,毕竟,公司前途不仅影响我们两个人,还有其它员工,我们得做出最有利的盘算。”
雁西明白了张立行方才的犹豫,在他心里,也许对方佳年的不幸自己亦难辞其咎。
“所以,旅游计划有了变量,方小姐这次还能谅解吗?”
张立行苦笑,“她大概早有预感,这计划是实现不了的。范先生向她说明了难处,她居然没有太剧烈的反应,但坚持不肯改期,执意单独前往。”
“单独前往?”
“是。她表示她向往已久,不愿轻易放弃,年假也排除万难请好了,若是取消,这计划势必泡汤。”
不可思议啊。雁西回想那些照片上的温婉容颜,方佳年整个人洁嫩得像朵初绽的白山茶;一个女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刚强若此,不再期待情人相伴?
“范先生不反对?”
“一开始当然觉得不妥,但佳年从来没有这么坚持过,后来折衷的结果是,佳年先出发,等会议结束后,范先生再赶上去会合,预估落差个三天。”
结果落差了一辈子。
“意外是怎么发生的?”雁西忙问。
“搭直升机俯瞰世界遗产纳斯卡线,那是一群位于沙漠上的巨大神秘图案,必须从高空俯瞰才能看出完整的结构图形。佳年搭上了老旧失修的直升机,机械故障,起飞不久后就坠毁,机上六个人包含机师无人生还。”
“那是启程后第几天的事?”
“第五天。”
“……他迟到了。”
无可逆转的事,总使人无言以对。
对坐良久,两人不是滋味的喝着冷掉的茶水,雁西开始明白朱琴告诫过她的话——最终那是范君易的人生,与她无关,她不该涉入太深,影响了工作,因为一旦明白了源头,她也许不会接下这项委托。
真自以为是啊,她懊恼地抓乱头发。
无法弥补的憾恨,做任何努力都是一种提醒,范君易需要的原来不过是时间。他刻意住进没有过去的房子,摒弃任何能联系工作的电子工具,屋里找不到方佳年的任何照片,也没有睹物思人的对象,只有不相干的基本生活所需。
他设法隔绝旧人旧物,唯有记忆隔绝不了,因而重度仰赖酒精。不幸的是,周围所有人却都争相去提醒他,包括雁西——啊,他怎么不掐死冒牌货雁西?
“不管怎样,我想范老太太请你做的事不会错,起码那天我看到他的状态是好多了。如果他能早点回公司,到时我一定好好谢谢你。”张立行举杯一饮而尽。
“范先生的爸妈呢?他们没有意见?”
“咦!你不知道吗?范先生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师,几年前为了参予某个国际医疗团队,提早退休了。他母亲从事护理工作,一直陪同先生到世界各地义诊,根本很少回国。范先生从小独立惯了,老太太是不会为这种事劳师动众的;再说,范先生父母和老太太向来少有互动,因为他们两夫妻早年拒绝担起范家的食品家业,惹毛了老太太;现在是范先生的小叔在执掌,两家很少往来。”
“是这样啊……”
张立行说开了,倒也全不保留。雁西对范家隐私没有太大兴趣,她一手伸进背包,在内袋里掏寻着东西。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不好意思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若有所思的雁西突然回了神,匆促起立,对张立行有礼地欠身。
“哪里。希望很快可以尝到你的好菜。”张立行伸手和她一握。
道别后,雁西快步走在路上,才发现自己除了茶水,什么食物也没沾口,但她不介意空着胃。她沿路找了一家最顺眼的发廊,直接走了进去,坐定,从口袋掏出刚才翻找到的一张照片,向趋前问候的设计师询问:“您说该怎么处理我这头长发,才可以和照片中的人完全不一样?”
范君易听到大门开关的声响,和踏实的走动声时,已是日落时分。
他并未刻意等待,但一下午的阗静却是如此不寻常,那是人去楼空的静,
和轻手轻脚维持住的宁静有所区别。雁西又出门了。
这安静其实大部分是源自雁西的悉心配合,即使两人面对面用餐,除非他引话,或是必要性的应答,她几乎不主动闲聊,整座屋楼恒常是器物轻碰的细微响声和衣物磨擦的窸窣声、脚步声,但这安静不显尴尬也不突兀,两人维系了一室的平和,却又各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