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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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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台是用纯白色的玉石筑就,栏栅皆为青玉,规模不算大,但处处精雕细琢,富丽堂皇,整个后宫,皇后独独钟爱这里的景致,听说此处是已故太上皇为心爱女子所筑,每有家宴便在此举办。

凤仪台临水而建,水池中间另有一处表演台子,与凤仪台相距不远。

夏日时节,池中莲花盛放,空气中传来清冽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在此处,可一面观赏舞台上的歌伶舞伎表演,一面享受着水面上吹来的徐徐凉风,是人生一大乐事。

秋日时分,百花尽失颜色,独独此处,干百盆各色鲜菊绽放。

今日凤仪台上铺满大红地毯,摆放菜肴的黄杨木桌上依次排开,金盘、银盘、水晶盘,上面放满御膳房的精心料理。

桌子后头坐着诸位皇子、公子及王妃们,厅首上座是一把盘龙赤金椅和三张雕凤金椅,上面铺着最柔软的丝缎绣垫,绣着金黄龙凤图案。

皇太后酒过二巡,不胜酒力,便提前离席,由宫女太监护送着回寿安宫。

现在首位上坐着皇帝、皇后以及瑜、宛二妃和数位皇帝疼爱的妃嫔,因是家宴,各皇子与他们的妃子都准备了表演。

节目上场,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年纪尚稚的惺子摇头晃脑,背着大家耳热能详的五言诗,也有几个十来岁的皇子,和着乐师,在台上表演打拳,乐得皇帝阖不拢嘴。

今夜入席的皇子并不多,除已故的太子儇熙和行踪成谜的惠熙之外,远在梁州的五皇子务熙,以及被派皇差,还在连夜赶路回京的阅熙也不在席间。

月上树梢,入夜已深,皇子们精心准备的节目表演完毕,便开始献上送给父皇的生辰贺礼。

礼宫一一唱出礼单,太监依序在场外列队,待礼官唱名后,上前呈上贺礼。

「十六皇子,呈上蓝田暖玉佩一对,及亲手所写之干寿图——」隔着众人,皇后朝九皇子壅熙望去,冷冷一视,威胁他不许轻举妄动。

壅熙刻意别开眼睛,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想威胁他?省省吧,他龙壅熙终要出头的,皇后娘娘能压他到几时?她难道不知,金麟岂是池中物,一过风云便化龙。

他等的,便是这场风云,过了今晚,就该轮到他主掌天下。

望向皇后身上那身大红朝服,他想道,母妃可是心心念念、暮暮朝朝盼了很久呢,很快,他会亲手将那身大红袍送到母妃跟前,至于皇后——不是想念那个短命的龙儇熙吗?何不早早去黄泉路上相见?

壅熙的态度让皇后隐隐不安,他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吧?

案亲那里,她已派人知会,听说前日父亲召壅熙过去,好好数落过一顿,没有父亲相助,他根本成不了事。

她瞠目再度望向壅熙,这回她的眼光犀利而严苛,辐射出冻人的寒意,壅熙望见微微一惊,瑟缩。

然,皇后别开眼后,他失笑,怕什么呀,很快,她就啥都不是了。

坐在皇后身旁的瑜妃在举杯转首间,不经意发现皇后的凌厉神色:心莫名地狠抽一下,她慌地四下张望,目光在众皇子间逐一掠过,却看不出何处有异,可是心里总像将要发生什么事似地,慌着。

眉心微蹙,手在桌下握拳,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忧心忡忡地看向坜熙,不会出事吧。

再偏头望向皇上,却意外地与壅熙四目相接,壅熙轻佻地对她扬扬眉头,笑得满脸奸诡,这孩子,怎么半点都不像皇上?

皇后嫁入宫中多年,只育有太子儇熙,之后再无所出,为保家族在朝中地位,她陆续在三年一次的选秀当中,挑选自己的堂妹及侄女入宫服侍皇帝。

侄女云嫔因容貌不得上意,且脾气骄恣,在皇后的安排下侍寝过一回,便不再蒙君青睐;堂妹淑贵人景况也不佳,虽侍寝过多次,却也不见出脱之处,只是相较起宫里其他嫔妃,她算是好的了,不争不忮、安心过日,成日吟诗写词,几次皇上看见,总会夸一声好文采也是云嫔福气绵厚,一次侍寝竟然怀上龙胎,十个月后,平安产下九皇子壅熙,却因母亲不待见于君上,母子二人在后宫多年始终不受重视。

直到梁燕大战、太子为国捐躯后,皇后开始重视起这个九皇子,母子俩这才算出头天。

皇后是个重权势之人,太子儇熙离世,她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伤心,在最短的时间内寻到替代人选,只不过当时朝堂里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是坜熙和惠熙,而她一心扶持的壅熙,除了因长期被忽略,而养出的满腹心机之外,并无大作为。

再加上当时布局未成,韦氏家族之外,并无任何势力向壅熙靠拢,因此立太子之事一延再延。

年初,皇上赐婚惠熙与阅熙,让他们同日迎亲,可阴错阳差,皇上替惠熙作主王尚书家的女儿王可卿,而他真心喜欢的那名女子——查晴儿却被赐与阅熙。

大婚夜,惠熙直奔阅熙府邸,他打算放弃一切,带走查晴儿。

那查晴儿也是个烈性女子,明知圣旨下,再无转回空间,为保家族安全,她顺从帝意嫁给阅熙,却在大婚当夜以簪刺腕自尽。

惠熙赶到时,一缕芳魂已归西,他见到的是查晴儿的冰冷尸体,然惠熙还是决定抛弃一切带走查晴儿,那夜之后,他杳无音讯,朝堂中再无一个龙惠熙。

少了惠熙,坜熙成为扶植壅熙登上帝位最后一块绊脚石。

为防止皇后动作频频,担心她明里暗里陷害,坜熙步步为营、处处提防小心,每行一步必得事事算计,绝不让自己有把柄落在皇后手里,可即便如此,还是好几次险险着了皇后的道儿。

今夜——能平安度过吧?瑜妃忧心忡忡。

「大皇子献上寿酒九坛,白虎一对。」礼官唱喊过后,一列太监依序进场,将寿酒抱进凤仪台。

坜熙看见母妃忧悒的眼神,轻轻一笑,让她安心。

他清楚母妃为何操心,后宫妃嫔怀孕,后妃们彼此有默契,绝不送吃食庆贺,因为龙胎出问题,大家便会疑心到食物上头,下毒这类事情,在后宫屡见不鲜。

同样的,这朝局就像没咬破的小笼包,不知里面是荤是素。在东宫太子之位未明、竞争激烈的情况下,送酒等同于将下毒机会送到对手掌握中,实在不明智。

可今天他不怕,一来,皇后和韦安礼身边的隐卫传来消息,近日他们并无动静:二来,他已做好十足准备,就怕壅熙和皇后不下手,一下手他立刻能抓到他们的小辫子,反将他们一军。

没错,那九个抱着酒坛的,并不是寻常太监,而是跟他身边多年的隐卫,他们各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当中还有几个经常在王府里穿梭的谨言、端风、立羽、阿飞——只要谁敢轻举妄动,便是将弑君证据亲手送上门。

近日,父皇头痛旧症反复发作,而除了太医院首席御医韦立庆之外,皇后仍不断在太医院里安插人,一个小小的太医院,怎会突如其来受重视,不免令人滋生疑窦。

眼前虽无证据,但坜熙怀疑,皇后有弑君之心。

坜熙双脚跪地,他说:「父皇,此酒又称长寿酒,为扮县七十岁老妪按古法酿造,酒材与酿法均为祖上秘传,因此各家各户所酿之酒,口味各异。此酒必得在地下藏酿整整十年,十年后挖出,若老妪仍然健在,并身强体壮,此酒方可称为长寿酒。」

「百姓传言,因扮县产有长寿酒,所以当地百姓多长寿,扮县中的百岁人瑞经官府统计,竟达百余人,由此可知此酒于人体多有助益。」

「儿臣将长寿酒送到太医院,经御医们证实,此酒可舒筋健鼻,益肝养肺,开脾健胃,于父皇龙体大有裨益,特送上九坛,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很好,皇儿费心了,开坛,大家共享一盅。」皇帝满面笑意,手一挥,九名隐卫齐声破酒,香气瞬地弥漫,他们为在场所有人添满酒杯。

皇上浅尝一口,那酒冰鲜甜濡,馥郁津润,如山涧美泉,如朝暾薄露,如月下暗香浮动的微醺,真真是妙不可言。喝了一盅不过瘾,递上酒杯,让太监再斟满。

同时间,几个宫里太监推着笼车,将礼单中所提的白虎呈上。

那老虎已成年,身上毛色雪白无一丝杂毛,昂然的背脊、炯炯有神的双目,一见便知此非凡物。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能猎得一只白虎已属难得,一口气捕得两只,那简直是奇迹了,非得有足够的运气、福气方可得。

那虎在木柙里,并没有因为长途劳顿、奄奄一息,反而精神抖擞,亢奋奕奕,炯亮双眼中微微透着红丝。

「真是难得一见的白虎,父皇,儿臣可不可以上前一观?」壅熙笑着向父皇请示。

「想看就去看吧。」皇帝才说完,便闻得一股淡淡清香,不是花香、不是妃子们身上熏香,那股味道极淡,却也很特殊,用过各种香料的他,并不认识那种气味。

皇后也闻到了,宫中熏香近百种,她却没闻过这一味,细细辨闻,她发觉脑子竟起了几分混沌,全身懒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下长寿酒之因。

几声吆喝,壅熙热热闹闹地拉起十皇子、十一皇子,几个好奇少年围在木柙前头,有人拿东西去逗老虎,有人把门踢得碰碰响,惹得老虎烦躁不安,发出恐吓低吼,惹得众少年放声大笑。

坜熙微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皇上也忍不住拂须而笑,少年心性呐,想当年出宫围猎,自己碰上白虎时,也是这样,兴奋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张虎皮后来制成一件短裘,年年冬日,他都会把它从箱底挖出来,套在身上。

穿着它,他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猎得白虎时的荣耀,想起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那么小的年纪就能猎白虎啦,将来必成大器,父皇把江山交给你,可以安心了。」那是第一次,父皇亲口赞美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他常回忆起童时情事,去年冬天,坜熙发现他的白裘旧了,提及王府里有几张上好的狐皮,可为他做新裘,于是,他对坜熙说起陈年往事,没想到,坜熙放在心上,竟替他找来这对白虎。

人人都说,天家父子最是无情,可坜熙——眉梢微扬,不争不忮的瑜妃,果然替他养出两个好孩子,当初太子儇熙也是一眼从众兄弟当中,看出坜熙有治国之才,方将自己的谋士交予坜熙,辅佐他为朝廷办事,两年下来,坜熙各方表现都足以令人激赏,若非忌惮于韦家——皇上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发觉前方一阵骚动,他抬起头,这才发觉关白虎的笼门,不知道怎地,竟然开了。

罢刚逗弄老虎的皇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没人想到应该冲上前去把门给压上。

坜熙鞭长莫及,待飞身过去时,白虎已经步出笼子。

一时间,惊叫声、怒吼声、杯盘砸碎声不绝于耳,瞬地,欢乐的生辰寿宴转眼变成地狱,充满哭号惊惧。

皇子、嫔妃成一团,每个人都急着逃离凤仪台,有人摔、有人跌,有人哭得泣不成声,上一刻的欢乐,在下一刻成了惊心动魄。

那两只躁动不安的老虎一出柙笼,竟然谁也不望,仿佛有人指使般,定了方向,笔直往前奔窜。

皇后怒目望向壅熙,看见他临危不乱,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望着眼前乱象,嘴角处还隐隐噙着笑意。

他竟敢、竟敢不理会她的警告!顿时,她心中一阵焦灼,好似被人捏着鼻子强灌一碗滚烫的浓汤,烧得她由喉至胃部热辣辣的。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短视、无城府、无胸襟、无谋之人,怎么扶植?韦氏已然无后,她当真能让大燕跟着毁灭?

心绪翻江倒海,濒临爆发,她真想冲到壅熙面前,狠狠摔他一巴掌。

在这混乱中,坜熙看见皇后狂乱的面容,他剑眉紧蹙,面如青霜:心底大叫一声该死!

他懊恼不已,太大意了,他一心想着长寿酒,没想到他们竟挑白虎下手。

此时两只白虎窜上高台,不约而同一步步往皇帝逼近,高台上的皇帝和嫔妃惊得起起身向后退去。

「快来人,救驾!」一名太监拉扯着尖细的嗓子放声大喊。

可喊时迟,来时快,白虎布满红丝的双眼微微一眨,迅疾飞身往前扑去,皇帝的衣袖霍地被虎爪撕去一角,手臂拉出一道入肉颇深的伤口。

宛妃吓傻,此刻才后知后觉尖叫,全身却瘫软无力,无法从椅子上起身逃离,怪的是,那白虎只是转头轻她一眼,复又转回头,瞅紧了皇帝,再度前扑而至。

瑜妃一个机灵,抢到皇帝身后,死命拉扯,将皇帝便是往后拉几步,然后双手一张,整个人挡在皇帝身前。

幸而此刻坜熙飞身赶至,举双拳、斗猛虎,一个飞踢,将白虎的头踢到一侧。

雄虎吃痛、凶性大作,一声咆哮,向坜熙扑去。雌虎仍像疯魔了似的,直朝皇帝窜去。

眼见局面混乱,九名隐卫再顾不得其他,刷地齐齐从袖中、从腰间抽出武器,合力对付出笼猛虎。

然,像是早已安排好,他们方才斗上猛虎,就听得壅熙出声大喊:「来人啊,刺客,快把刺客拿下。」登时,斗虎隐卫变成刺客,局面混乱不已。

此刻,由云嫔兄长韦应东所率领的禁卫军出现,千百人蜂拥而上,仿佛无边无际的黑铁色潮水,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属寒光。

隐卫们举刀疯狂挥斩,脚边已堆起无数具禁卫军尸体,可毕竟人少,在车轮战术下,渐渐地,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

嗤地一声,一名隐卫中招,剑刃直没入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他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猩红在空中散开。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激战,不多久一只断掌飞到谨言面前,她认出来了,那是惯用左手的阿飞。

突地,明晃晃的刀刃劈空砍到谨言眼前,电光石火间,端风扑身抱住她就地翻滚,将她护在身下,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他臂上微寒,还没喘过气,转眼发现立羽背后有人突袭,奋力一掷,将手中长剑刺入对方腹中。

谨言眼见情势失控,趁乱拉起端风、立羽,速速跃入身后池水中。

坜熙从禁卫军手中抢过长刀,挡在皇上身前,阻止不断向皇帝飞扑的发狂白虎,他身上被白虎爪子抓出数道伤痕,可他不觉得痛,只觉得恨、觉得气,气自己的大意,一招不慎、满盘输,他输在自己的自信自负。

他大怒,一柄长剑使得虎虎生风,先坏白虎一只眼睛、再断它虎掌,他算准了,韦应东敢杀隐卫,决计不敢动他这个大皇子,那小人只等着白虎结束了他,再来收拾善后,哼,他堂堂龙坜熙岂能顺他小人之意。

韦应东刻意让所有人都去对付隐卫,却不肯支出人手去帮坜熙。

但任凭隐卫们再凶狠勇猛,也无法以一敌十,很快地,几名隐卫连一活口都没留,全数歼于禁卫军手中。

韦应东眼看坜熙还在力战白虎,而他这里已无「刺客」可杀,再不过去相帮,恐怕他得被治一个救驾无力的罪名——可,这与计划不同,他没料到坜熙武艺高强至此。

没办法了,皇后狠戾的眼神瞪住自己,他不得不让禁卫军上前歼虎,于是一人一柄长矛,齐齐向白虎刺去,结束了它们的性命。

皇后朝太监大喊:「召太医,快送皇上到寿永宫——」话到一半,她霍地想起——不行,她得亲自守着看着,绝不能让那个弑父畜生有机可乘,于是她改了口,「快将皇上送到清华宫。」命令一下,太监们飞快将皇帝送离凤仪台,所有的嫔妃、公主皇子也跟着往清华宫方向挪动,一脸苍白的瑜妃担心儿子的状况,原想留下,却被皇后下令宫女带她离开,她担忧的一步一回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凤仪台上的人皆离去,只剩下皇后与壅熙、韦应东,以及被禁卫军用一柄长剑架在颈间的坜熙。

坜熙没有惊慌,严肃的嘴角此刻竟然噙起让人头皮发麻的冷笑,他看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偏过头,阴骛眼神射向皇后。

她是老了、迟缓了、还是过度自信?竟会相信这般粗糙的手法能瞒得过父皇的眼睛?她未免太小看父皇,除非——心狠狠地痉挛一下,他猛地打个哆嗉,这时,一声轰天震雷,大雨哗啦落了下来。

「来人,将大皇子移交宗人府。」皇后令下,宫卫迅即将他拉走,临行前,壅熙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大皇兄可要好生保重呐,听说宗人府是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多少皇亲贵胄进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呢。」坜熙别开头。与壅熙对峙?他不屑,他不是自己的对手,他的对手向来只有一个——皇后。

不自觉地,他咧了嘴,勾起凌厉笑意,人人都说他铁石心肠,残酷冷漠,殊不知是权利斗争、是亲情无存,是种种心机算计、权谋,一点一点将他身上仅存不多的柔软给一一剔除殆尽。

他,龙坜熙在此立誓,若能活着走出宗人府,必定血洗韦氏家族!

凤仪台上,皇后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冷厉目光直瞪着韦应东和壅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做出这等以下逆上的丑事,就不怕遗臭万年,陷韦氏于不仁不义?

「母后——」壅熙才开口,就让她怒目瞪得把话给吞回腹中,明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畏惧于她,却还是不自禁地受她的威势所迫。

突地,他鄙视起自己,有必要这般噤若寒蝉、抖如筛糠吗?已经吐出去的唾沫,难不成还能要他趴在地上舔回来?

时局已然至此,该忧该惧的人是皇后,可不是他,眼下——她应放明白些,怎么处置方是对她自己最好。

思及此,他镇定下来,坦然地望向皇后。

皇后缓慢摇头,静望着眼前男子,韦氏后辈净出这般人物,怎能光耀家族?

她转身快步往清华宫走去,壅熙却不肯让她就此离开,他得说服她、得到她一个保证。

他和韦应东随皇后前行,他们齐齐走过百步,直到距凤仪台已有一段路,上头的宫廷侍卫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为止。

皇后停下脚,倏地转身,张口,发出清冷声音。

「好计谋、好手段,我不敢做的事,你们全上手了?还有多少肮脏手段,要不要一并使出来,好教本宫大开眼界?」韦应东低头,暗地思索,果然是皇后威仪,临危不惧、临乱不惊。他上前拱手道:「皇后娘娘,今日之事——」她冷笑地-他一眼,凌厉眼神看得韦应东心头起一阵恶寒,慌地把头别开一边,话再也说不下去。

韦应东频频向壅熙投去求救眼光,望他能挺身说几句,接下来,皇后的态度才是他们成事的关键。

壅熙不负他所望,出言:「今日之事,母后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作的主。」

「作主?你已经能干到可以作主了?」一个无知小儿,竟然大言不惭至此。

「之前,儿臣能干不能干,不好说,可经过今日之事——母后还看不清楚吗?我确是大有作为的。」

「害了坜熙便算有大作为?你是否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她轻哼一声,爬上龙椅不难,难在于能不能坐得稳、坐得久。

「世间事本就不难,是有人刻意把它搅得难了。」他反唇相顶。

不再唯唯诺诺了?连扮巧装乖都省了?皇后压下满心嫌恶。「不难吗?你以为过了今晚,便能坐上龙椅?你父皇还没死呢,待他伤好,要查今日之事,还不是易如反掌,你以为能瞒得过谁去?」听见皇后所言,壅熙忍不住露出一抹自信笑意,「待他伤好」——光是这件,就由不得天作主。

他的笑没逃过皇后双眼,她心中一凛,今日之事,到底还有多少韦家人掺和其中?难不成连爹都——想至此,她身形微微一僵,眉头佝凄,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冷汗已湿透衣衫,冰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

「儿臣认为父皇不会查,因一旦追查下去,牵丝攀藤的,兵权还在韦家人手上呢,他怎敢轻举妄动,除非父皇不惜动摇柄本,也要将韦氏除根。到时候,怕受牵连的不仅仅是宫外人,至于宫里的,怕也逃不掉——」壅熙顿了顿,凝睇皇后脸庞,话至此,终该明白了吧,无论怎么争辩,所有人都会认定今夜之事是出于皇后主导,没瞧见方才坜熙的目光吗?他还不屑与自己这种小角色斗呢。

目前她只有一种选择——不是随波逐流,而是推波助澜,倾全力助他早日登基为皇,如此才能拯救韦氏、拯救她自己。

皇后久久不语,话至此,她不得不承认,他够心计,竟能一口气把所有人全算上,一个漏不掉。

「母后,您怎不说话?是怕了吗?放心吧,就算真让父皇查出个子丑寅卯,宗人府里不还有我韦家人吗,坜熙能不能活着走出来,还说不准呢,一个死皇子和一个支撑大燕皇朝的韦氏人,母后,您觉得英明的父皇能做出什么选择?何况,便是坜熙顺利离开宗人府,可一旦罪证确凿,弑父之人,岂能入主东宫。」而他,定会让罪证确凿的,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真阴毒啊,谋父、篡位、逼母、弑兄、贪财、好谀,这样的人,即便得了天下,岂能治理天下?皇后直直迫视于他,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说得好,弑父之人,岂能入主东宫。」她喃喃自语。

「母后,您也是个聪慧晓事的,掌理后宫多年,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手底握着多少条性命,才一步步将韦氏推至今日地位,总不至于,在这当头畏怯吧?

「韦家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等着母后一个态度呢,咱们可是拴在同一条船上的蚱蜢,谁也逃不了,总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枯俱枯、一荣俱荣。」他便是如此算计的?!惹了事,替他承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韦氏,他打得好算盘呵,一枯俱枯、一荣俱荣?当初父亲怎会挑出这样一号人物。

「你可知,你坏我多少布置?」她的声音像落在玉盘里的珠子,清脆铿锵。

「布置?母后言重了,你曾几何时曾为儿臣谋划过?」除要他念书作学问之外,她哪里在他身上下过工夫?休要哄骗人了。

「你以为皇帝好当吗?你手中得握有重臣,你得能驾驭得了他们,你得明白天下局势,得运筹帷幄,你,一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凭什么自信自己堪当大任。」可惜她,好不容易说?皇上将陆茵芳赐婚给壅熙,好不容易有机会说服陆明卫为他效力,经过这场,什么都别提了。

他最痛恨皇后那种轻蔑眼光,仿佛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用之材,他痛恨被看轻、痛恨不被放在眼底,而最最痛恨的是皇后的高高在上,彰显出自己的猥琐。

他扬声道:「母后放一百二十个心,等我当上皇帝自然会得到群臣的忠心。」至于重臣,他还怕没有?韦家上上下下,一人封一个宰相、御史、尚书,要多少大官都有。

「不学无术。」她轻轻一句批评,红了他的眼睛,他咬牙冷笑。

「母后怎么总是看不起儿臣,是,儿臣的确不如龙儇熙长得俊美,可其他的处处不比他差,母后怎么就不能少偏心一点?」说到底,不是他太差,竟是她偏心?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冷风,丝丝寒意侵来,好似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身上滋生蔓延,透骨的寒、心痛的恶寒,从今而后,韦氏家族将走向哪一条道上?

失控了,她再掌不稳舵,眼看大舟已然乱了方向,她是该随它一起沉沦,抑或是弃舟独活?

「母后,请容儿臣提醒一句,这船上的蚱蜢,可不单是你我,还有您最敬重的父兄叔伯。」他冷冷笑过,一脚踩上她的最痛处。

壅熙几句话,像无数羽箭,射得她的心千疮百孔,从今而后,她将是罪大恶极之人,青史上会如何评论她。

皇后呵——她厌恨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红,沉重——狠狠甩袖,她对韦应东说:「你自己忖度时势吧,如果你要随这个无知小儿起舞,到时候,我自是保不了你,倘若你还有一分为韦家着想之心,就保龙坜熙在宗人府安然无恙,否则,弑君大罪,韦家上下几百颗头颅,怕是三天三夜,刽子手也砍不完呢。」临行,她再不愿多看壅熙一眼,背过身离去。韦应东低声问:

「九皇子,皇后娘娘那个样子,咱们怎么办?」

「出弓岂有回头箭,咱们继续做咱们的,放心,她会合作的。」

「会吗?可我看皇后娘娘——」

「要不要赌?赌她最终会站在韦氏这边,赌她是个纯孝女子,赌她花了二十几年,心机用罄,死命守住她的皇后宝座,并不是热爱那身大红、那份权势,而是因为她一辈子都卸不去的家族责任。」他看见了,看见皇后望着大红朝服时,眼底那抹凝重,那是妥协,他懂。

至于韦安礼那群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他们比谁都明白时局该怎么走,否则,怎会千挑万选,选出他这个不受重视的皇子。

壅熙的自信口吻让他松了气,露出一丝微笑。「那么龙坜熙那边——」

「这点母后倒是说得对,咱们是该忖度时势,倘若他死在宗人府,不知道多少不怕死的大臣要疑心到咱们头上,等他出了宗人府再想辫法吧,至于父皇那边,韦立庆应该已经得手——」是皇后自己要将皇上送到清华宫里,这桶脏水,她是洗定了。

笑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噙起教人蚀骨沁髓的笑意,望向远方一轮明月,今夜过后,他的命运将由他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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