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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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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试牛刀扶摇喜登科·遇故人素女险现形

礼部会试试三场,分别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平日里车马稀疏的东城贡院一夕之间成为偌大一个京城里最为热闹的地方,熙攘喧闹之中又流动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来自一畿十三省的举子们操着南腔北调,或神经兮兮地背诵经书程文,或鬼鬼祟祟四处打听主考官可能是谁,最可能任主考的几个大学士这几日看什么书,可能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当然也有超脱如神仙者,结交新友,雅集吟咏。

扶摇本来居无定所,此前一直在京城西郊大悲寺中的憩云轩寄居。她喜爱那寺中环境古朴清幽,是个读书备考的好地方。大悲寺方丈空不空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年逾七十而心境澄明。每闻大师与众弟子说佛,都觉得脑中空明如月魄在天,躁气、郁气、不平气,一应俱消。

临近会试,她便辞别了空不空大师,在贡院大街上找了间干净雅致的客栈住下。她身段本就生得玲珑有致,改换后的容貌亦属清净庄雅,虽举子巾服乃男子式样,仍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她行走于贡院街中购买专用于会试的笔墨纸砚,处处遭人侧目。

“国朝已经五十年无女子入仕。”

水执的这句话言犹在耳。虽不是让她知难而退,却有警醒告诫之意。

这些她早就想过了。

只是她看中的是那切云之峰巅,虽然崔嵬难攀,险路关生死,而然一旦登顶,那便是天下江山万景一览无遗。

比起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人生极致之畅快,这一路艰险踬踣又算什么?

她横竖就这一条性命,了无牵挂,与其嫁做人妇庸碌一生,何妨披荆斩棘,天地赌一掷?

早前弘启一朝,尚无女子为官之制。彼时左钧直以四夷馆译字生登云踏月步步高升,一直是女扮男装。直至后来身份泄露,几番生死波折重新被铨选入阁,方以女装示人。自此以后,倒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子为官,直至入阁之前,都与男官相同服饰,并不因性别异而有差,以示男女为官,一视同仁。到了入阁之后,身份显赫,便可服特制的女臣黼黻之衣。只是左钧直之后,再无女子能登鸾台为阁臣。那女臣华服也便束之高阁,世不得见。

她当时在无尽藏阁看见这一件衣服的图样时,心都燃了起来。

那一套庄重冕服施以五采,用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文,可遥想其若烟霞之焕然,如珠玑之昭彰。

世间女子所最珍重的,无非一件嫁衣。江南习俗,女子自初习女红开始,便要开始为自己将来的那件嫁衣做准备。谁家女儿绣工最好,做出的嫁衣自然最好看,出嫁时,自然最是风光无限。

可在她心中,这天下的一切嫁衣,一切霓衣云裳,在那一身恢弘气象的女官冠服面前,俱都黯然失色。

她不在乎世俗谤议,亦不会嫁人生子,天与她三十年寿命,她便要以女子身份,光明正大地入仕为官,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她都要爬到那个位置,穿上那一身玉质金相之华服,俯瞰天下。

会试当日四更时分,天方蒙蒙亮,泠泠雾气若有似无地飘散着。贡院街上已经烛起煊煊灯火,五千举子自贡院几大入口逐名应点而入,接受搜检后据座号各自寻找席舍。礼官宣读考试纪律的洪亮声音声声入耳,抬眼便能看到文场外围的数座高瞰望楼,有荷刀戴甲的兵士坐视其中。九千席舍之北,则可见聚奎堂、会经堂和十八房。聚奎堂为主考官薛鼎臣所居,前两日经神策帝钦点之后便率副考官、同考官等一干官吏仆役入场锁院,拟定考题刻印试卷。会经堂和十八房则是阅卷之所,所有试卷,需要在二十日内阅毕,以便给三月十五的的殿试留下准备时间。

第一翅试主试儒家经书理论,需作经义四篇、《四书》义三篇。

第二场主试公文写作,论一篇,诏、诰、表任选一道,判五道。

第三场主试经史时务策五道。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也即八股。崇光女帝开国之初,恨其呆板僵化,所选之人全无灵性,索性废除,专注于时务策,后来加试西学数理。

然而“大复礼”后,在左氏的提倡下,西学加试废除,八股文再度大行其道。

传说水执当年十七岁参加会试,写的八股文章飞扬跳脱,驰骛百家,出入庄、老、申、韩,被阅卷的同考官批为背经离道,将其试卷黜入经房,不予录用。后来,时任次辅的主考官夏琛在放榜之前两日,仍觉没有试卷可堪第一人之选,深以为恨,连夜去经房搜读落选之卷。读到水执的卷子时,击节赞赏。而至读到第三场的时务策,更是拍案大声感叹:“此名士大儒无疑也!”是以水执被拔置为头名,终成数百年来连中三元第一人。

而今科主考官薛鼎臣,更是因为八股文写得好,被称为“八股状元”。

在扶摇看来,八股文章虽然僵死无用,于她考试却有利。她自幼在觚不觚书院熟读儒家经典,听聂言师注解经书,发其独到见解而不泥足古人,早已对四书五经有了卓于常人的理解。后来在无尽藏阁立下入仕之志的那三年,她也针对会试苦下功夫。无尽藏阁中藏有上下数百年科考甲榜进士者的试卷集子,于她真真是再好不过的参考。

而另一方面,按照天朝会试的规矩,第三场考试结束后,主考官会作出一份样板答卷,即为“程文”,刻印给十八房阅卷房官作为参考。所以主考官其人的行文风格、口味爱憎、特殊避讳,都会被房官奉为取录的标准。

水执事先告知了她主考官是薛鼎臣,她扶摇绝不会清高到将这个有用至极的信息弃之不理。第二日便去寻了薛鼎臣的文章集子悉心揣摩。

她从不曾自许为什么正人君子,只要能达成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有所牺牲。

这也正是她欣赏水执的地方。只要能扳倒严弼,就算是借严弼之力往上爬又如何?就算是写青词取悦皇上又如何?比起那些只会打口水仗的清流,所谓的佞臣水执,才是她值得依附之人。

在她看来,科考只不过是她进入官场的一块敲门砖,绝非天下士子想的那么神圣。人的恐惧来自于浑沌无知,而她很清楚地知道,今时这贡院中的五千余人,不过尔尔。

江南士子秀于天下。她在觚不觚书院见过多少才高八斗之人,又在无尽藏阁读过多少时人论述。她已经和这天底下做文章最厉害的人有过交锋,其他人,又何惧之有?

三月十日会试发榜,共录取进士二百三十五名,扶摇如期中式,名列第六。

这个名次,正中她下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入三鼎甲,她既身为女子,必然招惹红眼和非议。但若落于十名之外,又于她官途不利。

第六名,不高不低,刚刚正好。

三月十五日,殿试在奉天殿举行。虽曰殿试,神策帝却并未出现,整场考试由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师严弼主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之堂上官,也即“大九卿”,以及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读卷官。

几乎所有的机要大臣都在奉天殿中出现,朝服肃穆,气势非凡。殿宇深严,壮丽堂皇。

众中式举人何曾深入过如此大内腹地,见到过如此多的天家朝臣?大多心跳如擂鼓,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一时晕厥过去的,竟也有四五个。

殿试持续整整一天,其中例赐红绫宫饼一包,不予火烛。天黑而卷子尚未答完的考生,哭泣而去。

三月十六日清晨,华盖殿上,金殿传胪。

扶摇先期已经同众中式举人在国子监领取了大红色无补子的进士巾服,此时正依名次列班,在丹陛前北向站定。

一轮红日正自东方冉冉而升,金光普照万方。极目而望,红墙黄瓦的雄伟建筑在眼前巍峨铺展开去,湛蓝广阔的天空之下,金色琉璃砖瓦夺目辉煌。

饶是扶摇再是镇定,此刻也有什么东西汹涌地冲上心头,堵进嗓眼。

是想纵声一喝的豪情。

是想摇动乾坤权柄的壮志。

这就是江山。

令千古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壮丽江山。

响彻云霄的静鞭声在空旷的殿宇和广场中响起,震慑人心。中和韶乐奏响,深居宫闱、迷恋斋醮的神策帝终于露面升殿。文武百官与众举子叩拜行礼,山呼万岁之后,便是执事官宣制。

扶彝许多举子一样,偷眼瞧那神策帝,一见之下,果然失望。

传说天朝皇室历来都有异于常人的美貌,血统纯正者,往往有一双摄人心魄的昭华凤眸。

可她遥遥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黄袍帝君,除了看到浮肿的脸庞、百无聊赖中透着些些阴鸷的眼神,委实看不出一个九州之主应有的气度。

崇光帝、弘启帝、鼎治帝,开国三代有道明君,都已经不在了。

“神策二十八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传一甲一名,薄云——”

“传一甲二名,穆斯年——”

“传一甲三名,谢仪——”

一甲三名出班前跪谢恩——这于他们而言,是莫大的恩荣。二甲及以下则只是唱名而已。

扶摇听到“谢仪”两个字,看到出列的那道如松风清举的身影时,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谢庭兰玉,仪载轩霞。

是他。

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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