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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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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序我和水执二人到了方丈院,被小沙弥告知空不空大师年事已高,如今已经不大见俗世之人。年序我委婉地告知了二人阶品,未料答复仍是不见。

年序我大大地不痛快,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在方丈院外走来走去,绞尽脑汁想着法子要见这空不空大师一面。

水执看着他颇是烦躁地来来回回百十来遍也不肯离去,无可奈何道:“禅门净地,论佛法而不论命理,你在此处求签,何如山下十里红尘世间算个梅花易数?”

年序我仍是不甘心,却见小沙弥前来问道:“施主名中可是有个‘执’字?”

二人面面相觑,年序我道:“我没有,但我这位朋友的名字里却有。”

小沙弥仰头看了水执一眼,摸着亮闪闪的光头,困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求者不执,执者不求,难道师傅说错了?”

年序我好奇问道:“型尚,你说什么求者、执者?”

小沙弥年纪尚小,童言无忌,清清脆脆回答道:“师傅说,外面有两个人,名中无执者,有求必应;名中有执者,执迷不悟,让小僧分辨。小僧见施主你执意要见师傅,盘桓不去,当属执者,没想到猜错了。”

年序我笑得两撇喧子花枝乱颤,推了水执一把,“高僧!果然高僧!看得出你名中有执,更看得出你执迷不悟!哈哈哈哈!”

水执沉了脸色:“京中三品官员,本就没有几个。我这模样,认得出的不在少数。这等故弄玄虚的伎俩,你还当了真了。”

小沙弥不高兴道:“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由执我法,诸障俱生。师傅大慈大悲,点化你这个迷航之人,你却口出恶言!”

水执见这小沙弥满脸稚气,说话却一副大人口吻,不由得又想起弘毅。他秉性并非温良,做久了刑官,理智大过慈悯。然而这小沙弥对他再是出言不逊,他也生不出半分怒意来,反而满心俱是怜惜。

他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向年序我道:“连型尚都指着我的鼻子骂,可见我如今当真是千夫所指。”

小沙弥引着二人入了方丈禅房,但见虚室空寂,影漏微明;身居其中,尘心拂去。

空不空大师莲花趺坐蒲团之上,法相庄严。长眉长须,皆是雪白。然而脸颊红润,天庭饱满,是长寿智慧之相。

二人于宝瓶中掣了签,取了签文纸。年序我展开一看,

年序我“哈”地笑出声来:“这是个吉签嘛!”

空不空大师道:“施主胸怀开豁,万事不萦于心,乃是有福报之人。虽前途险阻,山重水复,然而必能逢凶化吉,风烟俱净。”

年序我心满意足,谢过空不空大师,便凑过去看水执的签,哪知既无签号,亦无吉凶之判,乃是一枚独签,写着六个字:

年序我看得一头雾水,便去求教空不空大师。

“水施主命中,有大成就,亦伴生大劫数。”

“玉字何解?”

“无解。”

年序我急切道:“无解乃是签文自身无解,之于得签之人,想必大师还是另有见地。”

空不空大师缓缓睁开双目,明心见性:

“玉者,至坚至脆,实为烈质。水者,至柔至刚,乃是韧品。二者相反相成,相生相杀。此签示者,成也萧何,亡也萧何。”

年序我讶然忧虑,水执却不以为然:“大师反复拿在下姓名做文章,未免太过牵强。须知水执不过在下于中土所用之名,并非本名。”

空不空大师不疾不徐道:“敢问施主,何名水执?非张三李四?”

水执峻眉微蹙,正欲解辩,年序我已然抢白道:“咱们不说玄的,大师既然说有劫数,那当如何破解?”

空不空大师立单掌于胸前:“阿弥陀佛,千般烦恼,万种孽障,归根结底,执于有相。”

年序我问道:“何谓‘执于有相’?”

空不空道:“施主于贫僧师子座前,纵目所观为何?”

年序我四面看了一番,指着各样道:“墙,影子,日光,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举手指陈,即种种有相。阴者为影,明者为日,碍者为壁,通者为空。”

“施主之见为见,谓天是天,谓地是地,谓人是人,谓我是我,谓物是物。于此万有中起执,是谓有执。”

“凡夫执有,而生无尽妄念,起贪、嗔、痴三毒,如蚕结茧,如蛛织网,自缚其中,造无量罪业,堕阿鼻地狱。”

“我佛慈悲,悯众生迷妄,宏阐空义以渡迷津,天非实天,地非实地,人非实人,我非实我,物非实物。万有本来皆空,乃众生颠倒,不识四如①。”

“贫僧观水施主慧根深植,佛缘深厚,奈何情堕于有执,苦厄加身,在劫难逃。倘能修持般若,除彼有执,自然能够断苦得乐。”

空不空大师一番佛理娓娓叙来,梵音如珠,在这空旷禅室四壁弹射回来,像是从上下左右前后各方一同灌入耳道,振振不绝。

年序我暗叹这老禅师果然有些修为,水执已经站起身来,虽然仍保持着对老方丈的尊重,但也明显看得出对佛门空理的厌恶。

“在下亦曾闻佛门有云:宁执有见如须弥山,不执空见如芥子许。所谓佛门‘色空’、道家‘逍遥’,在在下看来,皆乃逃避遁世之说,胆小卑怯之人纳之!大丈夫负荷担道,又岂能与执念一词混作一谈?”

他向空不空大师躬身施一合什礼,道:“大师请恕在下无礼,语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空不空大师亦合什还礼道:“阿弥陀佛,我佛空理,渊哉法海。施主一叶障目,不见如来。来日施主若身陷无间,贫僧仍于此处等候。”

水执轻蔑道了声“多谢”,拂袖而去。

年序我忙向空不空大师施礼告罪,紧跟了出去。

“这老方丈也是,怎么老是咒你大劫大难的。”年序我絮叨了一句,又嘿笑着道:“感情人家想劝你出家,收你做徒弟哩!”

“都是些玄言虚语,无须挂怀。”

出得方丈院来,白日已上中天,满目青翠山色应接不暇,不知名的山鸟张着翅膀掠过山间,雪白翎羽画出优美的弧线。

迦陵舍利塔上铜铎永无疲倦地鸣响,一声声伴着松涛敲打耳膜。

年序我手搭凉棚,仰首看那孤独立于山风之中的舍利塔,日久天长的风雨侵蚀,洁白塔身上已经留下了一道道泥色水痕。铁质华盖、铜铸铃铎,也都是锈渍斑斑。

“迦陵性音大师,曾被庆熙帝敕封大天国师,为皇族讲解密宗佛法。然而庆熙帝圆寂之后,却被神策帝削黜封号,逐出京城,甚至连语录都被从经藏中删除。他在南方染疾身亡之后,弟子殓其尸骨,化为舍利之后送回大悲寺。一代名僧,最终只落得一座白塔孤零零望天而立,片语不得存于世间。可悲!可叹!”

年序我感慨完了,侧目看向水执,只见他凝眉不语,玄色衣袂在如浆日光中飞展飘举,身躯却如旁侧松柏一般岿然不移。

果然固执。

年序我暗暗摇了摇头,继续道:“迦陵性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令庆熙帝沉溺佛法、抛弃帝位远赴乌斯藏出家。皇上毕竟是皇上,天命所属,怎可弃绝政事皈依空门?桓公,我听闻你以青词取悦今上,不但不劝谏皇上勤政,反而结交道士,纵容皇上远离朝政。我与你深交,自然知晓这是你进入朝廷中枢的权宜之计,然而其他人呢?只怕以后这将成为世人攻讦你的一大罪状,置你于死地啊!”

“桓公,迦陵性音诫示在前,空不空方丈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性命攸关处,你务必小心行事,必要时及时抽身。”

“我自有分寸。”

水执终于启口,声如磬石,笃定而郑重。年序我一听便心中叹息。

“宿白,你是有家有口的人,布政使乃一省长官,不比往昔,恐怕难逃各方眼线的监视。你我须暂且断绝书信往来。”

万一我于朝中有失,不至于牵连到你。

话不出口,却在那一双日光下浅灰泛金的瞳仁之中。年序我心中千情万绪,化作低低一喟。

水执双眉忽的骞起:“险些忘了一件至关重要之事——你所辖域中的平凉王,乃如今皇族唯一分支,务必注意其动向。”

年序我一怔:“你是担心……平凉王觊觎皇位?”

水执点头道:“十二年前那场宫变,嘉应太子被下剧毒,虽然救治及时留下性命,却从此瘫痪失语。皇上恐立储之事引发朝政动荡,遂封锁消息。现在外廷也仅内阁几名重臣知晓。宫中后妃至今无所出,倘若嘉应太子不能即位,平凉王便有了机会。他身为皇族,很难说不知此宫中秘辛。平凉王野心素积,你万勿掉以轻心。倘若引发争储之乱,你身为陕西布政使,将是首罪当诛之人。”

年序我大惊失色:“嘉应太子十二年不曾露面视政,竟是这等原因!”他微一思忖,惊奇道:“十二年前摄政王被举家戮杀,莫非与太子被害有关?”

“不错。”水执沉色道,“后来下毒的内侍被查实,招供乃是摄政王指使,想要先后害死太子和皇上,取而代之。神策帝本就不满摄政王专权,兼杀子之恨,愤而将摄政王灭门——然而宫廷之事,谁说得清楚?以我之见,摄政王虽然霸道专权,却实属杀伐决断的枭雄,若要取而代之,岂会屑于下毒这等卑劣手段?”

年序我脑中浮现出当年小太子的模样,龙凤之胎,仁爱聪颖,本以为将是一朝明君,未料竟是如此凄惨的下场……奈何生在帝王家!他扼腕长叹,心中又添一层悲凉。

“桓公,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朝中风波险恶,万望珍重。我在陕西,时刻等候你的消息。”

别人都不信你,我依然信你。

水执向他点头,穆然拱手:“珍重!就此别过,来日若能王朝肃清,再期相会。”

他玄衣凌风,磊磊然乔松一般转身下山而去。年序我倚柏而望,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踪迹,唯壮心易激,热肠难换。日月何曾停杼,人生动如参商,再相见时,为鬼为人,尚未可知。只是义无反顾罢了。

①四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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