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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宫的夜像是被戏台上的幕布糊了个严严实实,永远走不到尽头,永寂的黑暗中,一身红裙明艳的朵日剌从大殿中袅袅走出,瘦骨嶙峋的她,再没有那份傲然的精神气,瘦了的人,张开五指,薄薄的一层茧子也变得厚重了,她用那双迷惘的眼,望向连星子都见不到一颗的天,忽地从嗓子里发出几声干涩的笑语,可她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情笑呢,无非是嘲笑罢了,爹死了、娘没了、孩子也跟着不见了,还有那个负心的昭衍,他再也不是记忆中,玉器铺前,与她清风细雨说着话的清俊少年。
而她,也跟当年那个红颜明媚的朵日剌不同了。
爹以前说过,皇宫就是个吸人精气的幻化兽,它遨游在天际中,吸食贪心与欲望,所以她落得如今下场,就是太过渴求昭衍的真心,那份渴求,已经到了无以复加,无人可比的地步,她为他做一切事情,任劳任怨,直到她躺在他的榻上,为他生儿育女,那份渴求的心,都没有淡过。
如果放不下心中的少年,那就让她彻底死心吧,如何死心?身体死了,心是不是也归安了?
朵日剌走到院中,盈盈烛光之中,她红裙飘展,烈烈如风,丝带璎珞,宛若花绽,她一脚踏上碎石砾,张开双臂飞上飞檐,永福宫的大殿很高,她又站在飞檐上,顺着灯光寻找,她望向永定宫的方向。
她以前时常在寂静的夜里,一个人坐在房檐上向昭衍所在的地方眺望,乾清宫也好、永定宫也罢,看到那一豆烛光,她的心带着全身都是暖洋洋的,只有在相隔很远的时候,他们之间才不会有压抑至死的感觉,昭衍讨厌她、想远离她,她都知道。
可她的爱,即使卑微到尘埃里,也能因为他的一个眼神,甚至是一句违心的话,开出一朵娇美的花儿来。
昭衍,你对朵日剌,真的毫无感情吗?怜惜……也好啊。
朵日剌揉了揉干涩酸胀的眼,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委屈,她双手掩面,呜咽出声。
泪水涌进手掌心,一滚落而出,便变成冰凌一般,刺扎着手掌,刺扎着面颊,渐渐的,她的眼泪太沉太痛,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进碧绿的琉璃瓦中。
昭衍,你该来看看,她到底有多痛,当你在永定宫中,拥着你最爱的女人时,她在这里,生生地惦记着你,她是犯了错,不可饶恕、甚至可以当即毙命的大错……
那些叫嚣着她是红颜祸水、狐媚子的外臣们,得了这次因缘际会,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可身体的痛怎么与心痛相比?
“母妃!”
一声熟悉的轻唤,带着孩童稚嫩的悲伤,朵日剌猛地朝宫门外看去,暗影之中,秦羽蹊独自提着灯,一双冷厉地眉目盯着她,而她手中牵着的,是小小的律铭……
秦羽蹊垂下眸,在律铭耳边说了两句话,律铭点点头,松开小手,往宫里跑,朵日剌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她两步从房上跃下,将许久未曾相见的儿子拥进怀中。
“母妃……律铭好想你……想的晚上都睡不着了!”
朵日剌的手臂拥着律铭小小的腰板,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忍住哭泣,“母妃也想念你。”
律铭在朵日剌的脸上亲了亲,委屈道:“母妃又瘦了,母妃怎么……又瘦了……”
说罢,律铭的小泪珠就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直抽气:“母妃没有好好吃饭对吗?”
“母妃对不起铭儿,母妃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也没有让你安心!”
朵日剌将头埋在律铭的肩膀上,仿佛那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全部世界,而朵日剌心中怎么都无法承认,是秦羽蹊好心带着律铭来与自己相见,这不是秦羽蹊该做的,秦羽蹊应该高高在上,像刽子手一般期待着她一命呜呼……
“母妃,房檐上好冷,冬天也好冷,你不要再去房上了好不好?”
“好,母妃答应你。”
朵日剌将律铭抱起来,她此时体力不支,抱起律铭还有些吃力,但她心中暖和起来了,再累再苦也甘之如饴。
“铭儿……在永定宫,有没有受欺负?”
提到永定宫,律铭脸上的哀伤一扫而去,他摇摇头:“有妹妹陪着我,我们一起吃住,还能常常看见父皇……母妃,你能不能搬过去,跟铭儿一起住?”
一起吃住……朵日剌望向宫外笔直站着的秦羽蹊,两双眸子交汇的时候,朵日剌尤觉得浑身发寒,秦羽蹊对她的仇恨,似乎跨过了一定要取她性命的程度,秦羽蹊就是站在戏台外面的看客,她想看着自己堕落至死,每日每日生受这种求而不得的折磨。
朵日剌仿佛听见,秦羽蹊冷冷地对她说:“你过得不好吧?我就是想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她倾下身子,将律铭放下:“去屋子里,母妃想跟王妃说两句话。”
律铭点点头,乖乖地跑进大殿中。
少了孩子,宫外与宫内,仿佛同融进一片广阔的寒雪之中,朵日剌握紧了拳头:“你还来做什么?”
秦羽蹊往前走了两步,垂下眼眸:“你方才在房檐上,哭的那么悲痛,我到不知自己今日,该来还是不该来了,但转念想到律铭,就觉得还是罢了吧,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算在孩子头上,那就太不通情达理了。”
“秦羽蹊,你不要看我如今深陷泥潭,就意图利用律铭刺激我,秦羽蹊,你虽口口声声说着不逼我至死,但现下就真的磊落了吗……”
朵日剌恶狠狠的话还没说完,秦羽蹊就笑着打断:“当年,我在卫清艰难生存的时候,你们设计害死我的丈夫,就磊落了吗?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你倒觉得自己委屈了!这句话,我多少次想对你说,不要看我如今活得不如你,你就要狠狠地踩一脚!但现在……朵日剌,你知道我多说一句都是无用的!夙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而你……又怎可活的这般潇洒?朵日剌,你一定要记住,你今日吃下的苦果,都是你自己亲手种下的因,这份业障,你今日不还,来日也是要还的!”
“哈哈……说得好!”朵日剌双手颤抖,她环顾着永福宫的角角落落,破败的宫殿,像是一间四处透风的破庙,她住在里面,又与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什么不同。
“我已经还了!你看看!这永福宫还是一个宫阙的样子吗?说是地狱还差不多!你到底想逼我到什么地步?带着律铭来,看似好心,但我清楚!你不过是利用律铭惩罚我罢了!让他知道自己的母妃,活得如此不堪,这就是你报仇的手段吗?!”
“是,我就是想让你自己看看清楚,什么是皮肉不痛,心哀至死!”
“秦羽蹊,你还真是傻,你以为让我生生受折磨,自己心里就能畅快一样!有这个力气刺激我,不如想一想,在这铁桶一样的皇宫里,若是没有皇帝的准许,我那些一封一封的信笺,如何能寄到我父亲手上?你一直相信的人,却是应该相信的人吗?这世上,不止我一个人想让你过得生不如死!”
“朵日剌,你当真魔怔了!”
她是疯了,当年在她剑下毙命的李贵妃,曾带着看透一切的语气,对她诅咒所谓的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她还一遍遍地,重复地告诫自己,不要迷失在昭衍给予的,那些虚妄的感情中,因为她不能做煌煌皇宫中怨念不散的女人,不能做第二个李贵妃,但她此时又很想嘲笑自己,今日的癫狂样子,与李贵妃有何分别?
“秦羽蹊,你根本不了解自己吧,你真爱的人,到底是卫清的宁王,还是端坐在龙椅上的陛下?不过,我这个前车之鉴,还是劝你不要留恋在昭衍身边了,死了一个李贵妃不算死,疯了一个朵日剌也不算疯,被这皇宫真正吞噬的人,还剩下你一个……天道轮回,因因果果,恰如你所说,我是受到了惩罚,但我至少对陛下是一心一意!你在他面前佯装的情爱,是真是假,你还没有分清楚……所以……你今日种下的因,来日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的是不是苦果?”
秦羽蹊蹙起眉头,生生往后退了一步,她面前的朵日剌,仿佛是一个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女人。秦羽蹊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真正的可怕,不是她鼓起勇气的突然袭击,而是当她一无所有时,她拼尽全力地一搏。
朵日剌一步一步朝秦羽蹊走来,带着视死如归的微笑:“你想不通吧……你所谓的,对卫清宁王的爱,早就已经被磨得不知何处去了,你在陛下面前徘徊着、犹豫着,你想选择他,却又不想失了良心,我们两个,到底是谁痛苦不堪,还不要过早地下定论,不过……”
朵日剌眸如寒冰,戏谑地盯着她:“你若是想不明白了,我也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这样……至少大家都好过……是不是?”
秦羽蹊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朵日剌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转了转握在手掌中,嘲讽地挑起眉头,“你怎么不说话了?”
秦羽蹊心中一沉:“你若想杀我,选这个时机是不是太愚蠢了?”
“就算此时陛下出现在你面前,我也觉得自己此生值了,人死如灯灭,愚蠢是留给别的的谈资,与我何干,倒是黄泉路上,咱们这对老仇人还能做个伴。”
看着朵日剌眸中愈发浓郁的杀气,秦羽蹊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你我黄泉路上做个伴,你就不怕律铭会因你受到责难?”
说到律铭的名字时,朵日剌明显地顿住了,她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铭儿……”
“他因为你,已经背负了太多委屈!”秦羽蹊一字一句说道。
“可我……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