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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的风雪的确很大,风卷着雪花扑扑地打到面上打到脖子里,冷。
但最冷的,还是段秋水的眼,他手中的剑。
眼中有杀意,剑上亦有杀意。
沈流萤对他带着杀意的眼直视不惧,反是平静地问道:“要杀我?”
段秋水并未理会沈流萤,他领教过她那张厉害的嘴,所以他打算一句话都不会与她说。
不,是一个字都不说。
他只是将他手中的剑抽出剑鞘。
沈流萤看着他出鞘的长剑,依旧冷静如常,道:“你杀不了我的。”
可就在段秋水长剑出鞘的那一瞬,他的剑不是横到沈流萤的脖子上来,也不是刺穿她的心房,更不是刺穿她的肚子,而是他带着剑,如虹一般掠出了他们所在的这山顶小亭。
沈流萤微微一怔。
只当她这微怔之时,她脚下及这小亭周围骤暴起无数银白的光,将这小亭笼罩得犹如牢笼,将她牢牢困于其中!
也就在这一刹那,在这骤暴而起的银光中,沈流萤瞧见了不远处山中空地的那一人。
那一人也在这一刹那看见了她。
虽然隔得远,他们却仍四目相接,看见了彼此的眼。
只这一瞬,她的视线便被小亭边刺目的银光所挡,此时她除了这些刺目的白芒,什么都瞧不见,仿佛置身在剑光的牢笼之中,很快就会被这些如剑一般锋利的白芒刺瞎双眼,继而刺穿整个身子!
沈流萤有些微的震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而后抬手抚摸自己的肚子,看着眼前这白芒牢笼,既不惊恐也不紧张,反是轻轻叹一口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她感觉得出来这个剑光一般的牢笼,正一点点的融进活生生的生气。
只有人身上才有的生气。
他们为了杀她,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那银衣男子为了杀她,竟能献出他的命。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将她从这个世上除去。
她知道天枢宫想要取她性命,却不知道他们可以为了她这一条命可以做到用自己性命来作为牢笼以杀掉她的程度。
不是她小看了天枢宫,而是她没有想到,这天枢宫的人为了守护封印,真的是做到了万死不辞。
沈流萤非但不慌不乱,反是在亭子里的石凳上慢慢坐下身,摩挲着她左手心里的赤红色流纹,叹息道:“墨衣,守护封印对他们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重要到不管献出多少条命都不在乎么?”
墨衣不答,只是沈流萤掌心的流纹晃动得厉害。
沈流萤失神一般看着眼前刺眼的白芒,而后慢慢闭起了眼。
这个剑光般的牢笼,有段秋水性命的味道,很浓,很重。
用如此决绝的办法,天枢宫是非要将她置之死地不可。
其实,这天下事,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分明的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站在敌对的立场时,你是对的,那我就是错的,若我是对的,那你就是错的,而有时候,“错”的那一方,是非死不可的。
沈流萤闭着眼,将右手手指移到了嘴边,移到了微张的齿间,极为用力地将指尖生生咬破。
他们想要守护封印没有错,而她与他想要破除封印也没有,可没有错的他们双方,碰面了就总会有其中一方是错的,而错的那一方,是要交出自己的性命的。
她不想交出自己的命,也不能交出自己的命,她还有她的孩子要守护,她还有爱她的人在等她回家。
他已经来接她了,她不能明明已经见到了他却等不到他来到她身边。
她不能死,绝不能!
小亭周围的银光如刀,如锋利刀从四面八方朝她捅来,让她有一种身心俱碎的感觉。
小亭之上,风雪之中,段秋水站在亭顶,他手中的剑直直拄在亭顶中,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剑柄,而他这紧握剑柄的双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就像草木缺了水最终死去的枯萎模样!而枯萎的不仅是他的双手,还有他的双臂,他的双腿,他的整个人!
可,哪怕他身上发生着这骇人的变化,他的眼神至始至终都是冷静的,决然的,义无反顾的,他身上的枯萎状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子,蔓延到了他的脸上——
不过顷刻的时间,本是五大三粗的他,干瘪得就像是一棵死去的老枯树!
但纵是如此,他依旧稳稳站立着,巍然不动,双手更是紧握着剑柄不放。
他是将他的生命抽空来结成这个牢笼,来杀了牢笼之中的沈流萤。
他们的任何办法都无法伤到她,更莫论要取她性命。
可封印不能再被破。
假若莫长情被困在望云观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这世上,他们就无需走如此决绝的一步。
但如今,已没有什么假若可言。
那就只能无论如何都要将解开封印的关键的他们杀掉!
誓死守护封印,这是天枢宫弟子一生的职责,万死不辞!
可这世上的事情又有多少是想了打算了甚至拼尽一切去做了就一定会成功的?
很多时候,人都会认为自己拼尽一切就会成功了的,可很多时候,也不过是自认为而已。
段秋水认为自己会成功的,因为他已经拼到了同归于尽的地步,又怎么会不成功?
天枢宫的人也认为段秋水一定会成功的,因为这是天枢宫最决绝的生灵囚牢,以命取命,从没有人从中逃离得了,终只会在这囚牢之中化成齑粉,无论是人还是妖。
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山顶这样一个显眼的地方来将她诛杀,以让已经赶来的长情看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情,不是认为行了便能行的。
又或是,天枢宫人从不曾了解过他们抓到的这一个人,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银光囚笼中,沈流萤将咬破指尖的血分别按到了自己掌心的流纹中——
*
群山之中,天枢宫上。
长情看着不远处山顶那突然爆发出的银光,心猛地一缩,当即便往那山顶方向直掠而去。
就在此时,力道凌厉的剑气朝他直削而来,可这剑气却至一半便被一道幽蓝色的箭芒穿破,将其中的杀意及锐气全全打散!
执剑的白华驻足。
与此同时只听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你今夜的对手,是我。”
白华闻声而望。
黑暗之中,正立着一人,异族男子,琥珀色的眼,幽幽冷冷,除了破印将军炽凤,再无他人。
白华一时驻足不动,不仅是因为眼前的破印将军,也因为长情那边此时无需他费心。
倒是他眼前这浑身妖气的男子,不可小觑。
尤其是他手中的弓。
只见破印将军手中一把长弓,箭在弦上,对准白华,而他手中的弓箭,却不是寻常的实实在在的弓箭,而是以他自身妖力凝化而成的弓箭!
一把幽蓝色如雾如气的长弓被握于破印将军左手中,他左臂上那些本是朱砂色的古老图腾此时也正熠熠发着幽蓝的光,仿佛迸发着无尽的力量。
白华看着破印将军手中的长弓,有刹那的惊诧。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妖界的武器,这也是他第一次与妖界的人交手,且还是妖力如此强盛之人。
他感觉得到,这个自称他对手的人,妖力极高。
看来师父说得无错,天枢宫的生死存亡,封印是否受得住,皆在今夜了。
白华身后,顾尘正在布阵。
寒雪领着三十破印军将这些天枢宫弟子围住,只见他们每人手中皆如破印将军那般握着幽蓝的长弓,皆对准着天枢宫众弟子,丝毫不给他们布阵的机会。
山风呼啸,白雪扑簌。
天枢老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站在了长情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管他想要朝哪个方向掠,天枢老人都会快他一步出现在他面前断了他的去路,长情前往不得,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往后退开两步,冷眼看着苍老的天枢老人。
天枢老人看起来已经是老得就快要走不动了的模样,可他行动起来的速度却是连长情都无法横越,行动起来的他,就像是一个年轻的酗子,不见丝毫苍老之态。
他此时拄着竹杖站在长情面前,既不惊讶,也不愤怒,反是平静如水的神色,只见他轻轻叹了一口,对长情道:“看来无念老弟还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不过你也无需白费力气了,你是救不了你的妻子了。”
天枢老人说得很肯定。
“怕是不由你说了算。”此时的长情也忽然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天枢老人。
长情之所以冷静下来,不仅是因为此刻的他唯有冷静下来才不会失了方寸让对方有机可乘,更是因为他心口灼热的感觉。
这个感觉虽然让他难受非常,可在这灼热之中,他却能感觉得到他的萤儿,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安然无恙的生气。
这是他与萤儿之间从未有过的感觉,更是这三个多月里他求之不得的消息。
是因为与萤儿离得近了?还是因为……墨衣墨裳醒过来了?
而若是因为墨衣墨裳醒过来了,那区区囚笼根本就困不住萤儿,纵是困得住萤儿,也伤不得她分毫。
眼下,他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去到萤儿身边,就行。
“年轻人气焰不要太盛,没有好处的。”天枢老人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将自己手中竹杖点地,忽尔沉沉道了一声,“启阵。”
陡然间,如三个半月前的那夜一样,满布整个东山的法阵亮了起来!
可这一次,不是白华启的阵,亦不是那时的赤红之色,而是——
灰色!
给人无尽绝望的灰色!亮在雪夜中,好似将本是白茫茫的雪都染成了灰色!尚未落到地上便融化,便是积覆在地的白雪也在这一瞬间尽数融化!
明明是阴冷的灰色,可给人的感觉却是炼狱池般的滚烫,烫得能将法阵之中的人灼烧得想要将自己身上的皮给剥下来!
以及山顶那困着沈流萤的银白囚笼,也被这法阵镀成了灰色!同时骤然间缩小!
而当那囚笼缩小到如拳头大小时,不用想也都能猜想得到里边的人会被化得连骨头碴儿都不剩!
长情的冷静再次被打破,可他此时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的木桩,动弹不得!
不仅如此,便是所有的破印军也都如此,被定在了这灰色法阵中,一动也不能动!
纵是反应快如破印将军,却也逃不开这法阵的控制。
这法阵满布整个东山,纵是逃,也根本无处可逃!
可即便到了此一刻,破印将军依旧冷静如常。
这便是天枢老人的力量?这就是人类的力量?虽比不得妖界之力,却能对他们进行短时间的压制,而这短时间内,只要对方人数足够,将他们杀死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难怪上古时期人与妖之间的那一场交战,人类赢得那般彻底。
人类的力量远不比妖,可他们的头脑却比妖要聪明无数,他们了解妖,比妖更了解妖自己,所以即便是本当弱小的他们却能想得出克制妖的办法,就像眼前这法阵。
困不了他们多久,可哪怕是刹那,很多时候都已足够取人性命。
而寒雪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天枢老人竟会亲自启阵,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用到他们围着的这些根本没有机会布阵的天枢宫弟子!
然也就在这灰色的法阵布开的一瞬间,那十数天枢宫弟子如同上一次那般布开了月天剑阵!
而这一次化于夜空之中的剑光却不止上千,而是数千!成千上万!将本是漆黑的夜亮得如同白昼!将地上灰色的法阵也镀成了银白!
滚滚的力量,浓浓的杀气!
看起来温和慈蔼的天枢老人,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双目如充血,整个人如裹在猎猎的杀气中,仿佛要让今夜来闯天枢宫的众人把性命都交代在他眼前才甘心。
只见他拄地的竹杖不知何时碎裂了,露出里边光泽森寒的剑身,而这森寒的剑,似与地上的灰色法阵融为了一体。
不仅如此,便是他整个人,似乎都与这法阵融为了一体!
与此同时听得他陡然一声大喝:“落!”
天枢老人话音才落,便见夜空中那成千上万的幻剑朝地上落来,可却不是朝长情或是朝破印军直击而来,而是朝四面八方四射而去,幻剑所过之处皆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白弧,当这些幻剑落地之时,这成千上万的幻剑竟是将这他们方圆数十里的地方织成了一个牢笼,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此时并不是要取长情与破印军的性命,而是将他们死死地困在了这东山之上!
也就在这时,只见破印将军手中的长弓蓦地射出了那支幽蓝的箭,直取天枢老人拄着剑的手!
他破了对他体内妖力的禁制!
然他的箭才射出到半便被白华挡开,将他的帝王血赤焰之力凝注在剑身上挡开的破印将军的剑,就像前边破印将军挡开他朝长情击去的那道剑气一样。
“你不是说你今夜的对手是我?”白华冷眼看着破印将军,将手中泛着赤红的剑指向他。
破印将军正待说什么,可他才张口,却一口腥血涌上喉头,沿着嘴角流了出来,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幽蓝长弓变得黯淡,似有消散之迹象。
寒雪紧张破印将军,想叫他当心,可她还未出声,便“噗”地喷出了一口血,手中的幽蓝长弓瞬间消失,她手臂上幽蓝的图腾也瞬间变为了原本的朱砂色!
只见她面色发白,痛苦至极的模样。
好痛苦,好痛苦……就好像有无数把剑在不断地穿透她的身体一样,剖心剥皮般的疼,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她身上根本就没有剑!
除了寒雪,其余破印军也是同她一般的情况。
破印将军手中的长弓还勉强能张弛,只是他的面色却苍白到了极点,显然他也在承受与寒雪他们一般的折磨苦痛。
白华看着破印将军,冷冷道:“这是我师父的命阵,附以月天剑阵,你们谁也救不了,谁也走不了。”
天枢老人手中的剑此时指着长情的心口,毫不犹豫地刺了上去!
“轰——!”就在这一刹,在沈流萤被困的山顶之上,那被镀成灰色渐缩渐小的剑芒囚笼内突然爆发出一声轰鸣巨响!
天枢老人手中的剑在已经刺破了长情心口的皮肉时停住。
被迫停住。
被长情手握住剑刃而被迫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