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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从门外接到传报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书房,老迈的身躯意外的强健,脚步稳练有力。.
“什么事?”从音调听出事态的不寻常,楼澈也只是清淡地问了一句,头未抬,专心致志地埋首书案。
“刚才送来的,皇上元宵设宴,请相爷走一趟。”
笔尖轻颤,一划而下,看着白净的六吉宣上的墨迹,楼澈剑眉稍蹙,随手将笔搁在案山上,看着老管家气喘吁吁,浮云般的淡然说着:“也该来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无好席,宴无好宴,这一宠门宴会,来的算是及时。
看着楼澈云淡风清的平静,老管家安心不少,这朝廷争斗半年多来,他一直心怀忐忑,如今看着相爷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随之释然,在有了万全准备的相爷面前,还能有什么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调节着喘息,眼角瞄到相爷的眼神总不离案几,心下有些好奇,凑头观看案上宣纸。
画上……是谁?疑惑无比地再三眨眼,也没有认出画中人的老管家盯着画,总算从中看出眉目极似归晚……但是,这是夫人吗?
楼澈察觉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将画卷做一团。不仅是老管家不解,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于书画,鱼,虫,山水,无一能难到他。归晚离去已近两月,探不到半点消息,他心头像扎着根刺,实在无以排遣,今天一时兴起,想作画一幅。提笔之后,才知根本无从下笔。
归晚的笑,归晚的娇,归晚的万千姿态,或颦,或笑,或嗔,或吟,一笔一划,岂能勾勒清楚。
“咳恩……”状似不适地轻咳,楼澈问,“还有事吗?”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脸上却现出笑:“没有事,没有……相爷继续画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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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载五年元月十五,以庆元宵为名,宫中宴请百官。
当传令官高喊出楼澈的名字,宫门前呈现出一霎的寂静。厚帘掀起,楼澈从容地跨下马车,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环视着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员。
走上前来亲切招呼的官员明显是自己一营,站在原地恭谨施礼的似乎采取了观望的态度,而毫无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讥讽之意的那些官员,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携的近臣。将百官的反应一一看入眼中,楼澈神情平静,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节,灯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昼。内宫里飘出阵阵丝竹之声,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悦耳的音乐,在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却感到隐伏的杀机重重,丝丝透着金戈血光。
“相爷,”一个年青的禁军士兵急步路过楼澈的身边,低声说道,“赵督统让小人传口讯,殿内有埋伏,请相爷小心。”
从端王处借来的赵明果然是个可用之人,楼澈挂着浅笑,轻问:“这边人手安排好了吗?”
“相爷放心,督统已经安排好了。”说完这一句,士兵没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开。
阵风扑面,摇曳的灯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楼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边那轻漫的笑清晰地绽着。
来到他身边寒暄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官道也快走到尽头。不远处,就着大殿前的玉阶缓缓走下一道墨蓝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肤,清秀的五官,那种仿佛经过淬炼而提取出的美丽,清新犹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别地显眼,看到楼澈的到来,他微笑着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学生久候多时了。.”
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态度看着他,楼澈笑了笑:“劳烦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养病,皇上很挂念,今日的宴会也是为先生而设,请先生务必要尽兴。”一边以恭敬的态度地说着,管修文一边领路踏上玉阶。
殿中早设埋伏,管修文却谈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这少年早以不复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楼澈平静地看着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应该尽兴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后又淡淡笑开,管修文以一种含讽带讥的温和口气说道:“先生真是通达。知难而迎上,这等勇气,我等小辈望尘莫及。”
“何需望尘,这样的年纪,能有如今这番作为,管大人已经是同辈中的翘楚了,”楼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着他,雍雅的淡笑着,“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蓦然一个转身,管修文正面对上楼澈,脸上笑容尽敛:“我从没有得到过,哪来的失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调也回复平和。
“先生,殿内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快进殿吧。”
旁的官员看到这名义上的师徒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都惊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虚实,只能在旁估测形势,同时暗暗打量两人的神色。就在玉阶快要走完之时,横里插出一个禁军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楼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相爷,府上的管家在宫外通报,说有急事求见。”
楼澈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惊讶显然比楼澈更甚,这宫中的禁卫早已换过,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来,楼澈比想象中更莫测高深,伫立在侧,他静观其变。
“爷,爷……”管家用一种不符合他老迈年龄的速度直奔而来,声音颤抖不成调,“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联络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员都听到了管家的话,瞠目结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这五个字石破天惊地一扔,众皆哗然。自从与弩族和谈之后,边关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督城被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什么?”首先叫出声的是管修文,他瞪着眼,脸上阵白阵青,死死定着管家,冲前一步,似要抓着他的衣襟,手弯曲成爪,却在无意识中抓了个空“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爷,玲珑她们由南转北,打算赶去督城和夫人汇合,到了那里才知,督城被围死了,听说督城城墙上绑着几百个弩民,弩军停军三日,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气报告完毕,老管家说地又快又急,却让在场的每个官员听得清楚明白。
众官惊诧的同时看向楼澈,却见这个以深沉睿智见称的男子眉头紧蹙,眸底深染惊惶,那种震惊和不安表现地是如此明显,掩饰不住的紧张神情,甚至还有些无措。
督城被围?绑着弩民?
把管家的话消化进脑中,反复思量,以平民抗军这等手段决不是林瑞恩会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林瑞恩出了意外,归晚处境危险。
楼澈气息猛地一窒,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华彩绝伦的宫殿在眼前骤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环顾在侧的百官,不由有些厌烦,挥手让众人退开,他急需喘口气,舒解他心头阵阵碎骨的疼痛。
“归晚……归晚在督城,”众人都退后几步,惟独管修文大步凑前,琥珀光泽的瞳底满是紧张,“现在弩军围困了督城,归晚怎么办?”
他的音调因为大声的叫喊而显得尖锐,大殿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谁也没见过这清丽的少年如此狂乱的神态,那眉眼里盛着的是忧伤,犹如绷紧的弦,有着几近断裂的危险。
楼澈茫然地瞪着前方,那表情有着愤怒,有着不甘,管修文大声的嘶吼,竟像没有传进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蕴着的犀利刺破了他温雅的伪装,阴冷的眸光冷冷睇过管修文:“住口!”
被这样严厉的利芒扫过,百官不敢多有言语。楼澈蓦然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当场。
看着楼澈往内殿冲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转暗沉,一咬牙,他窜上前,一把拉住楼澈:“不救归晚了吗……不要进殿。”
楼澈手腕一转,甩开管修文,力道之大,让管修文脚下踉跄,几乎跌倒:“蠢材,没有虎符调动军队,怎么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复了些,看着楼澈走进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动,身边似乎走过许多的人影,纷繁错落,重重叠叠,良久之后,悠长地叹出一口气,他跟随其他官员走进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让他震惊,本应萧声凤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内寂静无声,气氛低迷。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皱着眉,或惊或疑地看着跪在殿中央的楼澈。
他跪在那里……看到的那瞬间,管修文突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地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楼澈?
那个看似温润,其实心冷如冰的权相?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那个总是让他仰望着的,他时刻想着超越的背影这样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应大笑来抒发心中畅怀,而此刻,他却只能紧抿唇畔,定神凝望着殿中的楼澈。因为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男人,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了。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惆怅还是遗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将军也许已经遭遇不测,请立刻下令,调北方军骑前去支援。”楼澈尽量以平缓的语调说着,却仍掩不住那丝丝的紧张。
皇上高坐殿上,距离太远,宫灯摇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着脸,跟着跪倒在殿上,离楼澈只有两步之遥:“皇上,督城已经被围,那是我天朝的门户,如果让弩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弩军凶猛,如果让他们进关,启陵危矣!”两鬓如霜的三代老臣严纲也点头应和。
“皇上应该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与我朝休战了,居然出尔反尔,我朝应该派出精兵,让他们知道个好歹。”
“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他们也太猖狂了,这些个蛮族……”
殿上的明黄身影纹丝不动,漂亮的一个弯弧,他摆手制止众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险为何现在才知?兵部在干什么?”
不等兵部尚书开口解释,楼澈一口截断:“皇上,如今情势危急,追究罪责之事可以暂缓,请先下令调兵吧。”
“楼相似乎比朕还急,督城被围的消息是楼相先知的吗?”
“是,”楼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忧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军必然饶过玉硖关,直入北方,除玉硖重镇之外,北方再无其他城镇有足够的兵力抵挡弩军。”
众官对这个事实心头雪亮,被一语点破的同时,心头森寒,同时也注意到楼澈话中的含义,楼相的妻子居然在关山万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郑锍微微的一声叹息,那话音里似乎有丝苦笑。也许是听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忧虑复杂的心思,众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内越发肃穆寂静。
“兵部还愣着做什么,拟旨,筹集粮草,速调北方各州兵马,前去解督城之围。”
“是,”兵部尚书从席间起身,跪在殿中叩首,“军中不能无帅,皇上,不知这次该派何人为将?”
闻言,楼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个将才,熟谙兵法,做事沉稳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为皇上会立刻否决楼澈的提议,这两人汹涌起伏的暗潮已经是众所皆知。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传达命令:“漳州白巍,为北征之帅。”
粮草,军备,行军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当,楼澈跪在一旁,一动不动,身躯犹如变成了化石,而郑锍也始终不曾叫他起身。
“众卿还有什么事?”郑锍的话音里已带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请命为北征监军。”静跪在地的楼澈突然开口。
“楼相……”老臣严纲回过头,本想劝阻的话,在直对上楼澈坚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内又重复平静。
郑锍显然也有些错愕,扶在龙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紧紧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锁着楼澈一举一动,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对视半晌,楼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样事物,仅一指长宽,上有如意雕纹,镂金为云,盘旋着一只虎,张牙舞爪之姿,宫灯流彩芳华,照耀在楼澈的手上,熠熠生辉,仿若红日初升的绚烂。
“臣自认为相多年,于朝廷毫无功绩,请皇上收回丞相一职。”
看着楼澈将手中金印高举过头,郑锍再次哑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殿心,等看清楼澈异常决绝的表示,他的眉心拢得更深。
等待这么久,难道到了此刻才放弃?
这些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楼澈的最好良机,大殿的两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声令下,就可以把楼系一党铲除干净。
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因为楼澈的主动放权?
杀?还是不杀?
“皇上,”黄幔旁慢慢凑近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郑锍偏首,原来是宫内总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郑锍身边悄悄耳语一番。
郑锍挑起眉峰,表情相当冷漠:“真的?”
德宇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次转首面对众臣,郑锍勾起柔和的笑:“楼卿是我朝少见的少年英才,现在边疆告急,楼卿既然自动请缨,朕就准你所奏,远去边关,这丞相一职就暂罢,等楼卿凯旋而回,朕再嘉赏。”
“谢皇上!”把手中金印递给旁边的公公,楼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极,看向龙椅之上,现出丝戏谑,一闪即逝。
支手撑起稍有麻痹的身躯,楼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转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纷扰,急步跨出,殿内光华四溢,殿外暮霭沉沉,清风拂来,舒旷神怡。
楼澈走后,宴上黯然无色,皇上意兴阑珊,百官因担心战事而惶惶不安。
曲尽人散,郑锍稍现疲态地躺在椅间,眼角瞥过垂目静立的德宇,冷冷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楼相能如此从容,必是因为已经备好了退路。”
深锁眉宇,郑锍心间躁意窜上,许久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间,何者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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