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这天，《兴州日报》发表了一篇新闻通讯，标题是《建设环境友好型城市——一条臭水沟是怎样变成步行街的？》。.文章的标题和前面第一段被安排在报纸的头版，主要内容则安排在第二版，还配发了几张相水区商业步行街的实景照片。更引人注目的是，不仅加了“编者按”，还注明其图文作者均是华新社记者、并且是转载自省级党报。

在兴州，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重大事件”了。各方领导和各大机关，都很快做出了反应。

反应最快的是市电视台，一上班，记者们就等在光辉置业公司，准备采访王光辉董事长。

这时，王光辉还在床上没起来。公司前台首先打电话报告：“王老板，公司来了几位市电视台的记者，都是来采访你的，怎么办？”

王光辉又惊又喜，交待前台说：“你们看看祝总来了没有？请祝总先接待，我马上来。”

王光辉顾不得吃早餐，空着肚子就开车往公司赶。一路上他心里在想：杜红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哪，年纪轻轻的，能量大大的。

他快要到公司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了罗进云区长打来的电话：“喂，王老板，刚才高市长的秘书苏主任来电话说，省电视台派了记者来采访他，主题是关于我们区的商业步行街建设过程。高市长他已经和记者一同去步行街了，他说请你和我都过去，在步行街汇合，并且准备接受记者采访。”

王光辉也顾不上市电视台的记者了，马上就掉头，开车赶去步行街。

罗进云几乎是和王光辉同时到达步行街的，他一见到王光辉，就将他拉到一边说：“王老板，刚才在来的路上，苏主任给我打了3次电话，讲了三点意见：一是高市长打算由市财政出资200万元，给步行街两边房子的外观再做一次升级改造，目的是强化传统文化风格；二是给步行街授予‘旧城改造市级样板工程’的称号；三是将你的‘光辉岁月’列为市级重点项目。”

王光辉连声称谢说：“好，谢谢，谢谢，这都是好事啊。”

可是，罗进云却是紧锁眉头，欲言又止。

王光辉问：“怎么，罗区长有什么不对的吗？”

罗进云：“苏主任给我打第一次电话，说的是200万财政资金的事。打第二次电话再说‘旧城改造市级样板工程’。他见我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所以第三次电话就提出将‘光辉岁月’列为市级重点项目。王老板，你是个聪明人，他这样一次次电话，一次次许诺，目的就是为了把步行街变成市政府的成绩，变成高市长的业绩，你懂了吧？”

“我——”王光辉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也感到罗进云的心理很敏感。并且，他很不理解的是，平时看上去高伟民和罗进云的私人关系很不错的，为何到了这个具体问题上就出现分歧了呢？

罗进云不容王光辉多想，明确地说：“王老板，我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了，马上就要接受记者采访了。.我的意思，你在对记者说话时，注意一点，一定要强调步行街是我们相水区政府决策和安排的项目。也就是说，一定要实事求是，按事情的本来面目来表述。你知道，我是下级，不能与上级争什么。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投资商、民营企业家，你懂了吧？”

王光辉装糊涂，装哑巴，摇头不语。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华新社记者的文章中，以本地群众的口吻，赞美了步行街项目投资商的“社会担当”，但并未明确指出步行街项目是由哪级政府和领导决策的。现在，即将面对省电视台记者的镜头，苏建勇想让王光辉往高市长脸上贴金，而罗进云却想让王光辉为区政府的功劳作证。显然，等下面对记者的采访镜头，王光辉一旦开口，就会面临“身不由己”的处境。以他的性格，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够做一个“言不由衷”的猥琐之人呢？不行，我不能那样。但是，那不是要公然得罪高市长？

当然不行，不行不行，我一个平头百姓，为什么要得罪市政府领导呢？我吃多了还是吃少了？

不一会，省电视台记者到了，高市长和秘书苏建勇、市城建局和环保局局长等陪同人员都到了。因为是步行街，所以机动车辆被地面的障碍桩拦在了街外。

苏建勇拍手对大家说：“好的，各位，现在请大家以高市长为中心，靠拢些，站成一线，听从记者安排。”看来他是有经验的，在现场临时充当着指挥者。

电视记者已经将镜头对准了高市长，看样子就要开始采访了。

苏建勇特意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王光辉，就问：“罗区长，你通知了王光辉没有啊？”

罗进云猛然发现王光辉不知去向，就支吾说：“通知了王光辉，他刚才还在这里的，现在也许买早点去了。”

苏建勇转而问高市长：“领导，人已经到齐了，那就可以开始了吧？”

“可以开始了，请记者来做现场指挥吧。”高市长微笑着说。

一位牵头的记者对大家说：“今天的新闻内容是关于我们兴州市相水区，在一条严重污染的臭水沟上，建起了眼前这条繁华亮丽的商业步行街。我们的安排是，首先请高市长讲一段话，说说城市建设与环境保护的相互关系，以及这个步行街项目的意义。然后，我们请环保局长和城建局长分别说两句。接下来，我们要采访几位当地民众，让他们谈谈对这条步行街的看法和感受。最后，我们要请王光辉先生重点谈一谈，他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家，怎么看待社会责任问题。好吧，高市长，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高伟民点头认可：“好啊，很好啊。”

这时，一位女主播走到摄像镜头前，手持话筒说：“各位观众，我目前所在的位置，是位于兴州市相水河畔的一条商业步行街。这条步行街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建在一条过去的臭水沟上面的。大家看到，商业步行街的两旁，大多是传统风格的老旧建筑。近些年来，兴州市的城市建设快速发展，处处可见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交通干线纵横相连，跨河大桥飞架东西。然而，在建设城市的同时，我们应该如何对待环境保护？如何实现生态平衡？换句话说，我们是要被污染的黑色GDP，还是要可持续发展的绿色GDP？带着这些问题，记者专门采访了兴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高伟民同志。”

电视主播是个“名嘴”，她说的新闻导语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场的人无不惊叹。

接着，电视镜头对准了高伟民。

高伟民也是有些经验的，他不急不忙地对着镜头说：“大家知道，相水区的前身是一个有500年历史的古镇，过去与兴州市的城区之间只有一条相水河的阻隔。近年，城市快速干道跨河延伸，使相水镇与兴州市连成了整体。那么，对待这样一个历史古镇，我们的城市建设就不能沿用千篇一律的大拆大建办法，而是要边建设、边保护。市委、市政府认为，城市建设是百年大计，环境保护是千年大计。因此，我们不能为了百年大计而损害了千年大计，而是要以千年大计来统领百年大计，实现城市的绿色发展，对某些区域则要实行保护性开发。”

高伟民在说话时，脚步移动着，使电视画面也在移动中展现了更多的街景。并且，他还配合着自己的语言节奏，时而用手语示意，时而指点远方。

高伟民说完，由苏建勇带头，大家都跟着鼓掌。

随后，环保局长对电视镜头说：“一年前，这里是一条相水河的支流水道，长约3公里、平均宽度20米。由于年代久远，这条水道里面垃圾成堆，污水横流，常年散发恶臭，使水道两边的居民深受其害。”

城建局长接着说：“现在大家看到，污水沟已经完全填埋起来，上面建成了街道。街面上保留了绿植，增加了各种题材的雕塑小品。街两旁的房屋一栋也没有拆，而是按民清风格对建筑外观进行了初步修缮。市政府决定，近期将由市财政出资200万元，对街道房屋的外观进行第二次升级改造。因此可以预见，将来这里的建筑风格会有更浓厚的历史文化品味，这条街将会成为一个旅游景点。”

然后，他们一边找步行街上的路人，与他们沟通，一边在等待王光辉现身。但是，谁也说不清，王光辉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电话也不接？

……

王光辉判断，如果自己接受省电视台记者的采访，他必然无法平衡罗进云所提出的问题，恐怕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所以，他借口买早点，马上就闪人了。

这时候，他一边开车，一边给田力打电话——

“喂，祝总到公司了没有啊？”

“老板，祝总到了公司。可是他安排我们接待记者，他自己就出去了，好像是在回避啊。”

“哦，这家伙，难怪他智商比我高。”

“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力，你想啊，华新社的记者，他们在文章里面为什么没有明确指出步行街项目是由哪级政府决策的啊？他们这是难得糊涂。祝总那么聪明的人，当然要回避矛盾呐。我们谁也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懂了吧？”

“既然如此，那要是记者硬要问的话，我们就说是市、区两级政府共同决策的，老板，这不结了吗？”

“你看看，你傻了吧？你这样的说法，如果是高市长说的，罗区长他心里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但是如果是我们说的，那就得罪罗区长了。小田啊，你还嫩了点，还要多学习啊。”

“啊，这样说也不行啊？老板，那现在市电视台的记者还在公司等你呐，你来不来啊？”

“这一回，我们只能要里子，不能要面子了。高市长已经给了我们‘封口费’——‘光辉岁月’可以列为市级重点项目，所以我不能见记者了。至于，怎么打发记者，就给你一次实践的机会吧。”

“哦，市级重点项目？那报建费用可以节省一大笔呐。”

“对呀，而且报建手续可以慢慢地办，土地增值税也可以缓交。总而言之，我们已经赚到了。哦，对了，华新社的那两位大记者，我们得要好好地感谢人家。你帮我想一想，怎么感谢为好啊？”

“这个——好咧，我想想再向你汇报。喂，老板你在哪里？我怎么听见有汽车喇叭的声音？”

“对啊，我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慢悠悠地乱转，没地方可去。喂，你告诉我，哪个地方的早餐比较好吃啊？”

“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广式早茶还是米粉面条？”

“嗯——听起来都还不错，今天我有大把的时间，那就吃广式早茶吧。”

“广式早茶，比较正规一点的有大富豪酒店，还有华美大酒店、高天海鲜世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想吃什么，我打包带给你。”

“不用不用，我吃过早餐了。”

田力与王光辉通完电话，立即就在手机上调出“秘书帮”，准备向它求助。可是，今天这是属于什么样的问题呢？他实在想不出，应该向“秘书帮”提出什么问题——“如何婉拒记者的采访？”不对不对，记者并不是要采访我呀；再说，先前已经答应了记者，让他们在公司等候老板的，现在该如何改口变卦？不行不行，我改口变卦，岂不坏了公司的名声、也毁了我自己的形象？那么，究竟应该向“秘书帮”提个什么问题呢？“如何用谎言打发客人离开？”不可不可，这样的问题怎么说得出口？事实上也不是这回事嘛。

他感觉自己的脑力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