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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敬礼声传来,还有铁门打开的声音,一阵冷风旋了进来,陈振中和刘科长同时回头,只看到帽沿下一双锐利阴狠的眼睛,河本走了进来。他示意刘科长继续,自己则串门似的悠闲地抱着胳膊靠在办公桌前。
刘科长怒视着陈振中,对手下一挥手,一个警察押着一个胖女人走进来,那胖女人挨了打,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脚都软了,刘科长一声吼,吓得她浑身抖得筛子一般:“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个人认识吗?”他伸手指向陈振中。
那胖女人看着陈振中,一眼认出,说道:“没错,就是他,我记得他,他长得太好看了,他那天戴着一顶鸭舌帽,向我打听吴主编来着。”
“你跟踪吴主编,”刘科长的脸凑近了陈振中,说道,“跟着他去了妓院,为什么?”
“我是去了妓院,可不是去找吴主编的。”
“不找他你为什么去妓院?”
陈振中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身为男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去妓院还能有什么原因?我在报社供职,虽然和吴主编不是一家报社,也算是同僚,互相虽不熟识终究也认识,我去妓院找乐子,忽然发现有个人似乎是吴主编,熟悉的人碰见毕竟有些尴尬,于是我就问老鸨那人是不是吴主编,知道是,免得撞见他,索性就出来了。”
河本走到陈振中面前,低头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阅人无数的他看不出陈振中的水深水浅。
那胖女人是妓院的老鸨子,那天,吴主编出了戏院之后,就坐上了一辆黄包车,陈振中三人骑上自行车尾随,准备在路上找个合适的机会下手。然后,吴主编去了一家妓院,陈振中跟着进去,迅速考察了周围的环境,结论是,不适宜下手。这里地方小、摆设多,人多眼杂,容易误伤,还不利于顺利撤离。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在妓院附近死守。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三个人等得心急如焚,吴主编终于出来了,叫了一辆黄包车。陈振中三人再次骑车尾随,他们一路跟着,街道上熙熙攘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如果再找不到时机,他怕是要到家了。如果两组任务均以失败告终,那实在太扫兴了,毕竟精心布置了这么久,让人太不甘心了。
陈振中一步不离地紧跟着吴主编,这时,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原来有人家里娶亲,乐队正引着大红花轿沿街走过来。吴主编乘坐的黄包车被长长的车队挡住,停在一个路口,他索性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悠闲地在车上看起了热闹。
天赐良机,陈振中心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使用的是勃朗宁M1606袖珍手枪,子弹很小,枪也很小巧,还不及手掌大,携带方便,这种枪威力小、射程短,只能近距离射击。
陈振中以路口的那面灰墙作为掩护,他抬起枪,对准吴主编的太阳穴就是两枪。
吴主编还来不及吭一声,就一歪身栽倒在车里。
由于这把枪本来声音就小,再加上娶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嘈杂声,前面的人,压根就没发觉街头已经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后面的人,也只看到从一面墙后连续射出两颗子弹来,打死了车上的人。
陈振中三人按照原定计划,匆匆向北撤离。
直到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人群中一声惊叫,车夫回头才发现他的乘客已经死在了车上。有人呼喊着,给日本宪兵队和伪警察局报告,有人连忙将车上的人送往医院。等到宪兵队和警察们赶到医院时,医生宣布子弹正中头部,抢救无效而死亡。
这次刺杀完成地近乎完美,几乎没有给日本人留下任何线索,不要说刺客的长相,连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出有力情报。那天陈振中与吴主编同时出现在戏院和妓院,恐怕不是个简单的巧合,河本和刘科长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他们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人肯定是个地下党!
死去的汉奸已经厚葬,他们要惩罚凶手杀一儆百,不过,更重要的是把沈阳的地下党组织一网打尽。现在,他们毫无头绪,任何一个切入点都不敢放过。
刘科长小声问河本:“我们厅长有消息了么?”
河本摇摇头,刘科长心里三分窃喜,不过他知道,即便吴传庆死了提拔他的可能性也不大,这种职位一般会上面指派,他回头看了一眼陈振中,细皮嫩肉的,怕是不禁打,一定要撬开他的嘴,得到有力的情报,最好一举端了地下党的一个窝点,立了功也好去请赏。
河本对陈振中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好好想想清楚,抵抗下去是没有出路的。说出你们的组织,皇军保你要什么有什么。”
在警察厅的审讯室里,陈振中饱尝了老虎凳辣椒水的滋味,一路伴随着刘科长毒辣的笑声,他不断把鞋跟踩在陈振中纤细的手指上,那手指早被竹签子钉过,刘科长转动皮鞋不断碾压着。
陈振中不明白,对待自己的同胞,何以下得去如此狠手,他不知道刘科长此刻只把他当做升迁的工具。陈振中没有十足的信心,自己能否撑得过去,他很想吞毒药自杀,他知道刘一民随身携带毒药,理论上来讲,没有人可以承受这些超出生理极限的酷刑。
他们并不确信他是地下党,他索性表现得很没出息,鬼哭狼嚎着,哀求他们别再用刑了,自己真是无辜的,真的不知道,杀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陈振中拼命撑着,昏过去三次,撑过去三轮酷刑,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受刑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痛苦拉长,不知外面是否已然昼夜轮转,他在这百般煎熬中已过了三生三世。他始终否认自己是地下党,否认参与刺杀,更没有说出自己知道的沈阳地下党组织,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同志的名字。
陈振中被自己身体中潜藏的巨大毅力震惊,他竟然挺过了这惨无人道的酷刑,自己都难以相信。他笑了,才发现,他内心的信念如此坚定:他们只是吓唬他,并没有证据,咬紧牙关不承认,说不定还有希望生还!
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生命也是宝贵的,他不会放弃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眼下要忍受这灭绝人性的酷刑!陈振中内心更加坚定的是,绝不能出卖自己的同志,如果,沈阳的地下党组织暴露,如果他们顺藤摸瓜搜捕下去,导致了组织的瘫痪,一旦一个人对敌人投降,可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东北三千万水深火热的人民,就更加没有希望了。
陈振中的骨头是硬的,可心是软的,他牵挂沈月眉和家人的安危,一想到老母亲,便觉得揪心。一无所知的他,内心被恐惧填满,只祈盼着沈月眉和家人都已经离开了沈阳。
沈月眉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时辰,昨夜,她坐在这里,思前想后,把所有可能都考虑进去。时间到了,沈月眉起身从衣柜里拿出自己最漂亮的旗袍穿在身上,她戴上陈振中给她的戒指,在镜前一丝不苟地画了薄而轻盈的淡妆,又拿起牛角木梳,把头发梳地一丝不乱。刘一民的妻子走进来,看着镜中的沈月眉,她真是太美了,画报里的电影明星都逊色了。
沈月眉跨上包,迈出家门,出门拦了一辆黄包车,迎面走来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车夫不由得愣住了,仿佛阳光更灿烂了些,饱经风霜的面容展开真挚的笑容,问道:“太太,您去哪里?”
在陈府门口下车,沈月眉礼貌地给了车钱,并吩咐车夫不必找钱了,车夫千恩万谢,道一声太太您好运,拉着空车欢快地离去。沈月眉转身,留给路人一个最美丽的倩影。
下人引着她一路走到上房,来沈阳大半年了,满院的荷花开了,香味沁人心脾,出淤泥而不染,沈月眉微微笑了。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铺陈在卧室的圆桌上,圆桌旁陈母听完沈月眉一席话,老泪纵横,忍不住哭道:“眉儿呀,好孩子,我们当初还误会你,振中他,怎么能让你付出这么多呀,你要是有个好歹,你知道他那轴脾气……孩子啊,我们对不住你,你来我们家一天福都没享过……”
沈月眉安抚陈母,说道:“妈,您别这样,我只是把最坏的打算做了,事情不会那么糟糕的,我也不想舍下振中一个人,我也舍不得我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陈母拿着手绢捂着嘴,泣不成声。
“妈,我告诉您的话,您记着了吗,一定按我教您的去说去做。”沈月眉的眼神殷切地看着陈母。
陈母老泪纵横地点点头,喉咙处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父拄着拐棍靠在门框上,默默地听沈月眉说完,心下无比悔恨,悔恨当初自己对沈月眉的态度,甚至说出那些个伤人的话。他从未了解过自由恋爱,看着年轻人的恋爱只当做不正经,更未曾了解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基于共同信念的爱情,这样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爱情。
沈月眉站起身来,走到陈老爷身边,轻轻说了一声:“我走了,您保重。”
她感觉全身都在颤抖,血液汇于舌尖,颤声叫道:“爸。”
“哎——”陈老爷眼睛湿润了。
看着陈府大门缓缓在眼前关闭,沈月眉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在门里,陈振中在门外,那时两人年少青涩,怀揣最美好的感情,在家门边惜别。沈月眉扶着墙,捂住嘴默默地流泪,她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泪水的奔流,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