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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亡命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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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黑暗,无边无尽的黑暗,后面是追杀,是亲身骨肉的步步追杀。

丁一芳心里很明白,自己必须在今晚逃脱才能活命。

逃出升天,我不能死,不能被擒,不能被亲生骨肉残害。

贞香说得对,我要像一个男人……像一个男人那样活下去!

他摸黑跑进小巷,身后的呼喝声,脚步声,伴随着儿子那熟悉的狂叫声,声声入耳。

“快,分头去找!一定要抓住他!”

快跑,快!别停留。他对自己下令。

“丁一芳,我们看见你了!你站住!”

“丁一芳,你再跑我就开枪了!”

儿子的声音充满从小被抛弃被遗忘的仇恨,他报仇的时机终于等到了,他怎能放过?

跑到小巷尽头,跳下干涸的阴沟,隐藏着颤抖的身躯让呼喝声散开后不顾一切爬上沟沿,倏地窜进齐腰深的乱草沟中。

他仍然听得到叫喊声,虽然这声音渐渐远去。儿子呼喝咋唬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他在草丛中跑到郊外,到了一片空旷的开阔地。土地潮湿而荒僻。枯枝烂叶在脚下沙沙作响。他踏着丛生的野草,绕开塘渠,跃过田埂,朝旷野深处前进。

不消说,这冬天的夜晚,若有人走在这里便是风声鹤唳,胆颤心惊。他跌跌撞撞行了一段,然后才敢上正路。

远了,渐跑渐远,他估摸着已经甩开儿子和他的手下。因为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双腿,颓然走在羊肠小道上。

突然,绝望挑起暴怒,紧紧揪住他的心。他狠狠地痛骂自己。

丁一芳,你个蠢货,瞧你干的驴事!

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他奋力扭开,大声咆哮:“啊!滚开!滚开!”他用手扯开脚踝的乱草。

咆哮过了,他的忧虑与时俱增,虽然他将忧郁和惶惑埋藏在愤怒的面具之下,但它依旧存在,并随着他一步一步远离县城的步子不断增长。

行走了大半夜,天边出现鱼白肚,他又像一只受惊的耗子,焦虑不安的躲人,避人,警惕地暗自观察人。

半夜,他不得不在芦苇丛中的小桥下栖身度过,第二天天没亮就开始逃亡。

每一次飞过头顶的乌鸦或是麻雀,都令他心头涌出苦涩,令他惆怅无比。

冥冥之中他又来到了止锣庵。站在庵堂前不由触景生情,一阵唏嘘。

眼前的庵堂残破,衰败,一片凄凉景象。

这儿曾是我的福地!

他想。我和戏班子曾在这儿躲过鬼子的枪炮炸药,带着贞香在这儿养好脚伤,和她在此朝夕相处六十多个日夜,日后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眼前我又来到这儿了,但愿吉星照庵堂,让我躲过今夜,在此好好睡一觉……

他不禁双手相合放在胸前,朝着堂中深深鞠躬,再鞠躬。大礼施毕,他便进庵堂。

庵堂内魍魉滋生,厚厚的灰尘覆盖,他在柴房动手收拾了一块栖身之处,倒头就睡,精神和肉体的极度疲倦让他酣然入睡,一觉到天亮。

夜长梦多,还是远走他乡吧!他想。家乡固然值得眷恋,但是危险降临,生命受到了威胁的时候,只有选择离开,这也是为了明天能够有命回来……

他原以为躲过风头就可远走他乡,可是,他想错了。他的案子由丁咚亲自申报,惊动了革委会更多地造反派头头脑脑,他们把这叫做“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隐藏的敌人狗急跳墙”,要严加惩处,以儆效尤。因此,事发两天后就对丁一芳发出了通缉令。

一时间,附有人头照的通缉令出炉,被丁咚带领的一干人张贴在大街小巷,他们还不忘了贴在车站、码头、舟楫渡口也张贴出来,杜绝陆路和水路。

准备渡河远走他乡的丁一芳看着渡口树干上的通缉令,绝望地想,我怕是走不了了,生命在这儿又一次发生危机。

他又回到止锣庵。

他凄然地自嘲:看来,我大半生攒下的智慧和胆量,都得用于这逃亡啊……

他告诫自己:要想活下去,不仅要有无惧危险的勇气,更要有预感危险的嗅觉。如若你今天不能预感明天会发生什么危险,那么明天或许就会遭殃……

唯恐被人认出,他把头发抓乱,抹上泥水,把脸上涂抹了一些乌黑的锅底灰,还把身上的衣裤边角撕了好几处,巾巾吊吊的,再往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褴褛邋遢之状俨然是个叫花子,比起上一次壮丁途中的的逃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大原则: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不明事态,绝不乱跑,暂时就辗转在庵堂附近。

晚上,借着月光,他来到汉江大堤,站在长堤上望着滚滚东流的汉江水,怆然泪下。

他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壮丁途中的逃逸。那时刀枪阻挡,跋山涉水,遥遥数千里我都活过来了,现在难道我过不去这难关?不,能过。但是……原来只是少数人要捉拿自己,现在却是人海战争。

谁让我稀里糊涂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广大的人民群众早已被革命思想武装起来,警惕性空前的高涨,他们现在正张开天罗地网等着我,况且还有我那被仇恨缠身的亲身儿子领队来追杀,我怎不成为丧家之犬啊!

他敏锐地察觉止锣庵已经引起外人注意了。

那天傍晚,当丁一芳从野地寻找食物回来,看见有两个人躲躲闪闪出现在屋侧,他警觉起来,来不及细想,在腰间别上刀,拿起那件厚外套,拔腿就跑。

他跑着,转头看见那两个人尾随其后,也在跟随着他跑,惟恐被他发现,他们跑跑停停。

他的判断没错,是被盯上了,他已经被丁咚盯上。

儿子啊,冤孽!你怎么就不放过你爹……他绝望地呜咽。

跑吧!快跑!他一次次命令自己。江汉平原广褒无垠的原野和湖泊都是我的栖身之地,任凭我奔跑,辗转,求生……

恐惧,天生就是一个无情而有效的追逐者,它倍增了丁一芳的力量。与其说他是在路上跑,还不如说是穿过杂草丛生的沟沟坎坎。这种地方好处在于没人能追得上,坏处是崎岖不平。有时像蛇一般蜿蜒起伏,有时和荒僻的小径交相缠绕,还有时路径突然消失,出现了一个堰塘,等他就要放弃希望时,旁边又出现一条似路的小径。

他跑着,回头望去,身后的影子和声音不见了。

他确认甩掉了丁咚和他的手下。

他实在跑不动了。毕竟是年近半白的人,不如当年跑壮丁时气壮。

环顾四周变得越来越漆黑的夜,他不由站住大口喘粗气。

他在一个土包旁趴下,惊魂未定,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周围一堆堆的黑影,凉悠悠的夜风丝丝地吹着。耳边的风声凄厉,似声声在告诫他:“别跑了!别跑了!再跑就没命了……”他捂住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

啊,坟地!我原来趴在坟冢之上!

借着黯淡的月色,他感觉周遭鬼影憧憧,阴风飒飒,他觉得毛骨悚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过去不怕鬼,今天也不拍,但他被突然出现的景象所惊骇。

他扭头,不远处隐约可见一块墓碑,墓碑的周围还有一片松树林。

天那,这不是高家坟地吗?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大地缄默无声,仿佛在窃笑。

我做了什么……总和坟有缘啊,还总与这高氏故人纠缠在一起。这荒郊坟地一片荒凉和冰冷,我要面对林立的坟头和游走的高氏亡灵,真正是与鬼魂为伍了……这叫什么事啊……

眼前,对亡灵的恐惧比起对死神的恐惧来,终究是小巫见大巫,看见墓碑他反而略微宽心,绷紧的神经有所松弛。他知道追赶的人无论如何不会来这坟地,起码不会深入进来和鬼相伴。他坐起身,仰靠在坟堆上,低沉而凄然地坏笑起来。

儿子,你输了,你输定了,你是抓不到我的……你爹我是谁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就机灵的像泥鳅,还在荒郊野岭百炼成钢了……

惨淡的月光下,他的脸憔悴而哀伤,可一经笑起来的面孔在夜色里显得颇为狰狞。他的笑声由小到大,伴着泪水,藏着恶作剧似的意象,在这空旷的坟林上飘荡,乍一听,真让人汗毛竖立。

“呜呜呜……哈哈哈……”

望着灰暗的天空,他笑着,声音变得嘎哑,他笑得浑身乱颤。

突然,他的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了,好像有了一个极其惊人而又富有乐趣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猛然举手扶住额头,像是稳固脑子不让晕眩发生。一会儿,他诡异地笑了。

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老子真不用担心了,也不必跑了,想必那个墓穴还在……那就是我的窝,我的家。我不用风餐露宿,饱受严寒之苦。它,才是我真正的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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