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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琵琶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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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叫唤?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急切,那样充满期待。

天哪!那是他的声音,不可忘记的、绞心绞肺的声音,那声音饱含悔恨、苦痛、幽怨和期待,还有一丝永远的狂野和不羁……

他为何总不远离我……

“别叫我……”她自语。

“你说什么?”武天明从默然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她眯缝着眼睛望着前面什么地方,不回答,也吭声了。

他也不再问,自己端起酒杯喝干了杯中酒,仰靠在椅背上狐疑而揪心地看着她。

他寻思,她遇到了困惑,有了无法排解的难题,她需要酒的冲劲来为自己开怀。阻止她,只能适得其反。

她微红着脸,微醺着眼问:“你……你怎么不喝呀?我做的菜……不好吃?”

他摇头,仍然关切地看着她。

她自饮自斟,又缓缓地端起酒杯喝酒,一饮而尽。

她喝了三杯了,这三杯约有半斤酒的量。他估摸着并为她担心。他心里像被烈酒下肚后烧灼,隐隐作痛。

“天明,”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泣声说:“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和你去领证了。”

是吗……为什么?但他没有说出口。他依旧仰靠在椅背上,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沙哑的嘎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决定?为了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不敢看他,直觉告诉她他很难过,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连连发出的三个问句,使她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丁一芳……他在一次火灾中成了残废。”

“什么?”他愕然,深深地叹息,低声问:“你去探视过他了,他怎样啊?”

“不,丁咚去过,他的一条腿被截肢了。”

“唔……他够倒霉的……那……”他把半截话咽回去,就象使劲咽下一枚误入口中的苦果。

沉默,难耐的沉默。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步,过了好久又坐下。

她背对着他拿着开水瓶在倒水,他望着她的背影询问了一些关于丁一芳受伤的经过和结果,依旧对着她的背影安慰了一番。

在为丁一芳痛惜的同时,他对自己将要无疾而终的情缘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知道,她会因为丁一芳的倒霉与之再续前缘,这就是她,他了解这个女人。

不用说他也知道,那个背叛了家庭和感情的男人,虽然已经从她的生命中走过,可影子一直在她身边,她明白他有多么对不起自己,有多么不好,有多么混蛋,可她还是忘不了他,在他倒霉时仍不愿抛弃他。

她最不想的是他残缺的身躯回归后,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她想让他在“家”的地方老有所依,了此残生。

丁一芳,你这混蛋……你的脚无情地踏踩了栀子花,栀子花却把香气留在了你那该死的脚上……

武天明愤愤不平地想。

“贞香,你这是要用生命作陪葬啊?”他意味深长地说。

她转过身了,慢慢坐到了椅子上。由于酒精的作用,贞香喝过温水的脸颊红晕依旧,她克制着体内一股冲撞的热流,喃喃自语似的说:“生命……陪葬……也不是吧……”她突然笑了,低浅的笑声夹杂着近似哽咽的气声,笑得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

她笑着,流着泪,后来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他走过来,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双肩道:“嗯,哭吧,哭出来,最好再放开手,事情就好办了。”

她在他的触摸下怅然地想:我的爱又将离我而去,我又将被生活遗忘。虽然好不容易克服了孤独和畏惧,刹那间幸福在望的大门徐徐打开,昏暗的房间充满了种种久违的幻想,可是……

“贞香,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是不是太死板了!”他双手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泪眼说:“相信我,我会让他安然度过余生的,他一定不会孤独无助。”

“可是……当初……”

“当初怎么了?”

“当初我们曾立下誓言,对着明月说,不离不弃……”

他嗟然无语。

她轻轻拿起他的一只手,握在两手中说:“你想,我们以后即使生活在一起,看着他那样,还能愉快起来吗……如果我们之间出现了别扭,你心里不畅快,那对你绝不公平。天明,你应该得到幸福,得到完整的幸福……”

“没有你,我能幸福?”

“不对,有我,你才不会幸福。你说过,我们不像年轻人,感情就是一切,还有很多东西不能忘记,比如誓言、承诺。当初我和他面对明月发出誓言,做出承诺,现在他遭难,正是我遵守誓言的时候。”

武天明哑然。他明白再没法劝得了她,从理智上他觉得她是对的,也是她的秉性使然。

夜色苍茫时分,武天明怅然离去。

走之前,他久久地看着她,他很想对她说说两情相悦以来最后一番话,恳请她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一十五年的岁月有多漫长,想一想今后风雨飘摇的日子如何孤身在等待中度过,他更想对她说,荏苒的光阴把两个相知相爱的灵魂分离,所带来的痛楚将有多深……

他什么也没说,把这些话语咽回去,统统埋藏在心底。

贞香又如初恋一般与爱失之交臂。

武天明第一次迈出的脚步不像一个军人,步履蹒跚,东摇西晃,走得很艰难。

她看着他的背影,伤心欲绝。

往后的日子她无数次地重温过那天上午她和他打算去领证时的情形,她多么希望那仅仅是一场梦啊!可那不是,那样真实,那样刻骨铭心,那感觉多少年后还在心底抹不去,忘不掉。

岁月荏苒,八年过去。

那四个操蛋的野心家被打倒了,举国一片美酒飘香的欢腾。农场表面虽没什么大的变化,可犯人的命运却在暗无声息地骤变,倒霉蛋丁一芳更不例外。

劳改农场的曾教早在第一次见到丁一芳时,就觉得他是个老人了,可八年过去,丁一芳除了截去一条腿,似乎年轻了十岁,不像老人,那精神烁起的第一天是从儿子前来相认开始的。可是,自从前天告诉他即将刑满释放的消息,仅两天的功夫,这老小子又打回原形,那忧伤的神情再次上脸,使他看起来比过去还苍老了许多。

“真是个怪人……怪人。”曾教百思不得其解,暗自嘟囔。

他过去一定是个美男子,曾教常常这样想。他宽阔的额头,炯亮的双眸,棱角分明的脸上虽饱经风霜,但眉宇间的神韵依稀可见,只要见过他的人,一定不会忘怀。

曾教早已熟悉丁一芳,颇为了解他的习性,只要是分派给丁一芳的活计,比如厨房的活和临时派给的修理桌椅板凳的活,他都会很好的完成。他沉默寡言,干活仔细,只要得空,他便会在自己的寝室里不停的画,不停的雕镂。他的房间堆满了镂雕皮影的工具、颜料和牛皮驴皮,这些原材料由他的儿子定期或不定期源源不断地送一些来,一到那个日子,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光,他会在之后的好几天面带喜色,逢人便咧嘴点头,频频微笑。

这些年一直让曾教不明白的是,农场杨场长不知为何对丁一芳大动恻隐之心,丁一芳可是个被判了十五年的现反啊!可一直以来,场长交待管教别去干涉丁一芳的业余爱好。曾有人对他的业余爱好提出质疑,场长却说,随他去吧,看在火灾中救人的份上,对他略为宽松一点也是合情理的。

杨场长是否有先见之明?

如今动乱结束,丁一芳将彻底宽松而被提前释放,算起来他的刑期几乎对折,可是,他知道了这一消息却没有半点喜兴,曾教琢磨不透,也懒得理他,开饭时不见他来食堂也听之任之。

曾教想,丁一芳怕是乐得不轻,神经了。

没人明白,其实这是丁一芳一生中最纠结的一天。

黎明时分,凛冽的寒风穿过这劳改农场,隔着窗子,他好似听得见刁子湖畔芦苇翻飞,低语沉吟。

这是秋天,还不曾立冬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并非两天下雨的缘故。就在前天大雨滂沱之时,曾教在厨房告诉他,你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了。

雨停了,太阳出来,万物洁净,空气清新,可是,在他的心里却阴郁、低沉、阴云密布,久久不肯散去。两天来,他惴惴不安,除了去干活,就是窝在寝室,也不去湖边散步,看芦苇叶儿摇曳,听水鸟低飞起舞而轻吟。

丁一芳一天没去就餐,管教站在稍远处迟疑着是否叫他去吃饭,却听见从屋里传出颇为高亢的吟唱声:

“叹美满姻缘并非前生就,

见浩浩明月辉映频添愁。

窗栏外露珠滚动滴不够,

那孤眠晓梦一并付东流。”

“老神经!”曾教听见“美满姻缘”一词不禁讪笑,远远地瞅瞅,走了。

如果不是由于心内纠结而寝食难安,丁一芳此刻决不会壮着胆子造访杨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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