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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沉折胸口一颤,缓缓坐起。他稍恍惚一会儿,翻身而立,运玄功护住全身,屏息以待。
少时,不见冻尸来攻,他眉头一宽,又四处张望,却不见形骸踪迹。
他略一沉思,一个箭步,入了大木屋,见到眼前场景,身子一震,急忙翻过形骸,探他脉搏,全无动静。
沉折脸色白得可怕,手掌发颤,抬起头,双眼迷茫的环视一圈,又对准形骸,心想:“他死了?”
他额头上汗水一滴滴淌下,竭力镇定,浑身真气急转,掌心对准形骸心脏、丹田,以龙火炼体功救助。但形骸已死,体内经脉闭塞,饶是沉折豁出性命运功,真气却难有寸进。
沉折蛮性发作,强运功一个时辰,直累得经脉刺痛,内力终于断绝。他低吼了一声,眼神惊怒,一拳将这木屋墙壁洞穿。
他终于想:“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我为何要带他来?这小子明明是个累赘!他已然觉醒,今后前程似锦,不必跟我走这一遭。我....大可先将他送回墨从,再独自出航,可我一意孤行,累得他死去!”
心中有个声音道:“沉折啊沉折,他是为救你而死。”
沉折捏紧拳头,心想:“是啊,若不是他,我会被外头冻尸杀死。他牺牲性命,我却活着,到得头来,居然是他救了我?”
他只觉天旋地转,懊悔之情令他心如刀割。他想:“我先前横冲直撞的杀敌,实是愚蠢无比;我硬携带此人来找亡人蒙,实是自私自利;我遇上冻尸围攻却盲目乱杀,实是狂妄自大;我不敢独自闯入古墓,实是胆小如鼠。我是个愚蠢、自私、狂妄、懦弱之辈,怎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他一只手抵住脑袋,更多心思冒了出来,他隐隐觉得自己之所以不放形骸走,并非怕他泄露自己机密。在沉折心底,他一直畏惧那空旷的梦境、那空中的恶魔。他其实十分胆怯,如果他孤身一人,是不敢前来这可怖古墓的。
有人陪伴实在好得多了,沉折心里害怕孤单。他早已将形骸视作好友,但沉折太孤傲、太死板,他根本不愿吐露心迹,甚至怕形骸看出来。
他因愚蠢、自私、狂妄、懦弱,害死了自己唯一的知己,出生入死的朋友。
沉折死意顿生,抓起长剑,往自己心脏刺去,突然间,手上一轻,他见形骸坐了起来。
他喜道:“师弟,你还活着?”
他的心冷了下去,看穿了幻象,那形骸并非事实,而是沉折疯狂的念头。
那“形骸”道:“你杀了我,就想这么算了?”
沉折冷冷答道:“唯有如此,不然还能怎样?”
“形骸”道:“凭你也配与我同生共死?你这残渣废物,想要自杀成仁,成就一场义气?沽名钓誉的东西,我偏不让你有此美名。”
沉折喃喃道:“你要我如何?”
“形骸”道:“我要你把我救活!”
沉折道:“这如何可....”忽然间,他张大嘴巴,露出惊愕神色,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冥火神功。
“形骸”指着洞窟后方,道:“你记得么?亡人蒙在那儿留下过神功的诀窍,你去看看吧,看着就能记起来了。”
沉折抱着形骸尸体,走向后方,穿过向上的石阶,来到又一间墓室。这墓室霎时亮起白茫茫的火焰,光芒有如白昼。
沉折双眼渐渐适应强光,只见一面石壁上刻有长篇字句,当是亡人蒙所刻。
此人写道:“蒙某劫后余生,于世人已然无望,遂生归隐古墓之心。此墓叫做普修,乃前朝古人祭祀大庙,庙中积尸无数,蒙某当于此清修,习练这冥火神功,以期由尸化人。
冥火者,天上火也,乃古神所盗,赐予凡人之神火。神火又分阳火、月火、影火、龙火、冥火。凡获此五种火者,皆可觉醒,一旦修炼至精深境界,法力非凡,足可比肩古神天仙。
冥火催人进益、变化、融合、联系,因与人同享而越强,有起死回生之能。得冥火者,皆死而复生者也。活人不可得之,亦不可修习,否则枉死而已。
然则此火乃是自天上盗来,得仙神咒怨,自古不容于世,亦不为人所知。而死者往生,又谈何容易?
其一:得冥火者,其尸体不得完整,非拼凑而成不可。
其二:得复生者虽似活人,却非活人,称为‘盗火徒’,乃盗火古神之徒也。其形貌残缺丑陋而不忍睹,常人一见便知。
其三:凡世间生灵,无论虫、鱼、鸟、兽、人,皆有魂魄。吾等盗火徒,无魂魄也,脑中唯有冥火,伪装为魂魄。
其四:吾等低于凡人,受仙神诅咒,天生有罪孽。凡人遭遇吾辈,必心怀憎恨,往往无缘无故,猜疑追杀,吾辈当时刻铭记,远离凡人,以免无妄之灾。
其五:吾等冥火散邪气于体外,所在之处,田地腐蚀、庄稼枯萎、寸草难存,日渐成为荒土,故不得久居于俗世之间,以免害人害己。
其六:冥火入尸体后,极易变作逆火。此逆火者为散裂、乱象之火也。尸首不复人形,近乎妖魔,是为‘坏形尸’。以冥火功救人者当铭记在心,一遇此事,立时诛杀,否则自遭杀生之祸也。
蒙某毕生愿望,只盼修道有成,转生为人,令冥火为魂魄,享尽人伦之乐,犹如夜尽而日出,铜铁转化为金。然则历经数十年而无功,难道是命中无福么?”
沉折想:“果然,果然,这下全说得通了。那白刀客,还有我梦中所见的其余‘盗火徒’,全都样貌丑陋,一见就是活尸。那白刀客练有障眼法,遮掩表面,令样貌还过得去。但藏争先一看见他,仍不免对此人深恶痛绝。那为何我偏偏样貌无异?莫非我已由活尸变作人了?”
亡人蒙说这冥火功天生遭人憎恶,且会使大地腐朽,庄稼枯萎,沦为荒地。沉折受人追捧,此生反而厌恶他人,所住的地方也无荒废迹象,这盗火徒种种坏处,并未在沉折身上应验,他确是活人,而非活尸。只是亡人蒙费尽心思,日夜不停以冥火功救人,却始终未能成功。自己功力浅薄,年岁幼小,又如何竟已能渡过这大劫?
沉折又往下读,其后则是冥火功的口诀。沉折通读两遍,已然记住,稍一动念,只觉脑中有白色火焰在灼烧。他以往只在梦中见到过这白火,此刻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掌握住。
他想:“我脑中若有冥火,那就能救活形骸。他在别院被人起如此绰号,想不到竟暗合天意?”
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不决:“若将形骸变作那黑鸟妖、黑婴儿一般,又该如何是好?”想了许久,把心一横:“即使那般,也得把他救活。如若不成,我亲手杀了他,反正都是个死。如若成了,我设法助他渡劫为人。”
他看形骸身躯大致完整,只缺了条左臂,回去找了一圈,见形骸那条断臂已腐烂得不成模样,而周围冻尸的手臂也都破损极重。他惊慌想道:“亡人蒙说这尸首不能天生完整,但必须缝合周全,冥火才能奏效,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回到那刻字的石室,心急万分,偶然间目光一扫,忽见高处挂着一托盘,托盘上竟有一根人手,模样好生郑重。沉折心头一热,跳了上去,见那手臂洁白柔滑,竟与生者手臂无异,而且正对左边。
沉折想:“好运气!”可那手臂颇长,与形骸不配。沉折想:“要不斩断我自己的胳膊,给形骸接上?”
忽然间,那条左手嗡嗡震动,竟往形骸身上挪去。沉折大惊,却见那左手骨骼伸长,咔嚓一声,接入形骸断处。又听喀喀声响,那左手伸缩片刻,已完美相融,严丝合缝。
沉折大喜:“这准是亡人蒙珍藏的法宝,专用来装配残躯,正好给我用上了。看来形骸命不该绝,我定能将他复生。“
他这就想运功救人,但幻觉又生,只听那“形骸”说道:“可别冒失了,肢干不可不断!”
沉折道:“是,是!”拔剑在手,将形骸右臂双腿脑袋全斩断了,却只有稀少血液淌落。
沉折想:“是他练放浪形骸功的缘故么?”他到外头大木屋中取来针线,将躯干一圈圈又缝得紧紧的。他这番一忙活,满头大汗,只觉比杀尽冻尸还累。
待准备完毕,他默想冥火功口诀,拿起亡人蒙用的那根兔肠针管,一头插入自己额头,轻响声中,刺破脑骨。他感到那白火与尖针一碰,心下一紧,却毫不在意,又同样刺入形骸脑门。
他运冥火功,见那白火顺着管子,涌入形骸脑中,起先形骸并无动静,但沉折耐心等待,过了一盏茶功夫,查知形骸脑中火焰熊熊燃烧,与自己脑中一般明亮。
沉折想:“为何我自己的冥火反而更高更旺了?对了,亡人蒙说这功夫越救人越强。如此说来,我...我真救活了形骸?”
他紧张万分,双目不敢离开形骸身躯,生怕他起了异变。形骸身躯一动,心脏怦怦狂跳,似要炸裂开来,同时呼吸声大作。沉折额头冒汗,想:“就算他变作坏形尸,我也绝不杀他。”
形骸脑袋、右臂、大腿处哗啦啦一通响,缝合线被迫出体外,肌肤上瞧来毫无伤痕,同时又听骨骼扭转之声,断处对接收紧。
沉折长舒一口气,欣喜万分,想:“这是放浪形骸功!他活了,他活了!”
形骸低哼一声,睁开眼来,四下看了看,道:“我....怎地....好痛....你是....师兄?”
沉折不料他竟认得自己,脸色一变,旋即冷冰冰答道:“你本已死了,我却将你救醒,如此咱们仍是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