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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庄云铖和苏北丞下火车。
“云铖,去日本的时候经过上海的吧?”苏北丞问。
“是啊,没想到这次真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了。”庄云铖望向周围,差别同北平不大,这边雨过天晴,城市看起来很新鲜的感觉。
“既然你没去处,那就跟我走吧。”苏北丞说。
“当然好,刚来什么都得重新开始,人生地不熟的就很难办,”庄云铖问,“你要去哪里呢?”
“我想既然都来上海了,还是去看一看表姐一家,先在他们家住着我们再慢慢找地方住。”
“你表姐家几口人?”
“四口人,两口子带着两孩子,小的男孩十三四了,大的女孩应该有二十了,都在读书。”苏北丞说。
出了车站,庄云铖看着眼前的一派景象,觉得这比北平城还好些,街道宽阔,建筑新式,买卖欣荣,洋人众多。
“这个地界如今是法租界,经济贸易繁荣,新事物很多很多。”苏北丞说,“还记得赵橙大人吗?他给我写了封介绍信,给财政局一个经济顾问,因我也是学经济的,所以就叫我来试试。”
“那挺好,上海这地方我也从报纸上了解过,虽说什么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划分租界盘踞着掠夺经济资源,但也间接或直接地促进了这个城市的发展,有时候真祸福相依。”
“是啊,但这终究不是好事,这种外来经济刺激下的发展终究是扭曲和畸形的,这租界虽名为本土政权管辖,但其种种特权和条约限制,早使这租界变了味儿。”
庄云铖瘪瘪嘴,两人走出站,面前有许多黄包车等着发车。
“走,坐黄包车,表姐家远着呢,在租界外的一个弄堂里。”
“好。”
两人在黄包车上颠簸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才到弄堂口,苏北丞知道里面四通八达,又四五年没来了,自己都不能确定知道表姐家的具体位置,所以在弄堂口下了车,走路往里面去寻。
两人在胡同里面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苏北丞表姐靳玖儿家。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苏北丞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神形有些疲惫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看样子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五了。
“表姐。”苏北丞笑着。
“北丞?”靳玖儿惊喜,眼里的疲惫一扫而光,将苏北丞细看了看,缓过神来,忙迎着进,庄云铖礼貌地点点头,也随她进去。
到小院里,她朝屋里喊:“小叶,鑫儿,你们出来。”同时把苏北丞和庄云铖引到小客房,让他们把手中的东西都放下,又叫他们坐,自己却不坐,抱着怀里的孝儿晃来晃去。
“表姐,你这是……”苏北丞望着她怀里的孝。
“也是你的侄子。”靳玖儿笑说。
“又生了一个?”
“是啊,两岁多了。”
苏北丞笑着站起来去看,庄云铖也围过去,这孝儿正在睡觉,不过看他眼皮一动不动,可能是被吵到了,要醒了。
这时,刚才被靳玖儿叫做“小叶,鑫儿”的人也来了。
“妈。”这个女孩冷冷叫道。
几个人同时抬头看,门边是一个穿米白色夹袄,留着齐肩短发,长相甜美的女孩,只是表情冷冷淡淡的,对苏北丞和庄云铖视若无睹。
“你们来了,这是你北丞表舅和他的朋友。”靳玖儿介绍道。
陶叶这才看了两人一眼,微微扬了扬嘴角,随即回过头。
“表舅。”陶鑫倒热情地叫了一声。
靳玖儿忙说:“你几年没来,他们都不快认识你了。”
“是啊。”苏北丞微笑着摸了摸陶鑫的头,笑说:“我上次来小叶才十六岁,现在她应有二十了,莫说她不认识我,我都快认不出她了,还有小陶鑫,也长这么大了。”
苏北丞又望了望她,陶叶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眼神晃来晃去。
“妈,没事我就做饭去了。”陶叶说。
靳玖儿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不近人,她也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也不好责她,于是点了点头。
陶叶自行往厨房去做饭,靳玖儿尴尬地朝两人笑了笑,说:“北丞,帮我抱抱他,小叶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苏北丞接过孝,小心翼翼地抱着。
“你们随便坐坐,我去做晚饭吃。”
“好。”两人笑着答应。
“鑫儿,给两个表舅倒茶。”
“嗯。”陶鑫兴兴头头地又是拿杯子,又是提水壶,又是倒茶,忙得不亦乐乎。
苏北丞感到奇怪,这两姐弟的态度截然相反,虽然女孩儿长大了可能害羞,但不至于对人冷漠吧,四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不久,孝儿又睡沉了,苏北丞把他放床上。
很快,她们母女将晚饭好了,加苏北丞和庄云铖,一共五个人围着桌子吃饭,苏北丞不见表姐夫,便问:“表姐,姐夫呢?”
靳玖儿似笑非笑地踌躇着还没答话,陶叶本低着头自顾自地也吃饭,却忽然停了筷,顿了顿,皱起眉说:“问他干什么?他死了。”
苏北丞和庄笙都惊了,不解地望着靳玖儿和陶叶,见陶叶姣好的脸上浮现出的却是永恒的淡漠。
“小叶!”靳玖儿呵斥道,“再不济,他是你爸。”
“我没有爸。”
“你——”靳玖儿奈何不了这个女儿,也为她爸的事感到无奈,看着苏北丞和庄云铖疑惑的眼神,半晌才说:“你姐夫他——”
“不准提起他!”陶叶忿忿地说,眼里全是恨。
“算了,表姐,吃饭吧。”苏北丞说。
靳玖儿无言,她理解女儿,所以不责备她这样的态度,“北丞,你们别介意,小叶就是这样。”她说。
“没事。”苏北丞强笑着说,庄云铖就更不好说话了,于是几人沉默着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陶叶带着她小弟弟在她屋里玩,靳玖儿打理好了一切,想着陶叶他爸也没回家,于是把这间空屋子收拾给苏北丞和庄云铖挤着住。
“北丞,你们别怪小叶,她近来变了很多,脾气坏了。”
“这有什么,不怪她。”
靳玖儿边收拾着,边说:“都是因为她爸,她爸已经大半年不回家了。”
苏北丞和庄云铖猜想到是这种情况,但他们一言不发。
“他在外面有情人了。”靳玖儿风轻云淡地说,好似她已经看淡了一切。
“这都三个儿女了,他还这样吗?”
“三个儿女又怎样,我不行了啊,没他外面的情人年轻漂亮。”靳玖儿辛酸地说。
两人无语。
“我只是个小女人,没办法,拦不住他,但他总算还是有一点良心,每个月会给点钱,对我没感情,但这三个儿女毕竟是他亲生的。”
“他自己用,给他情人用,又能给你多少?”
“总比没有好,凑合过吧,不至于饿死,”靳玖儿说,“幸好小叶长大了,也可以挣钱,现在是她照顾我们母子三个,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但她恨她爸,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一切事,所以刚才……”
庄云铖和苏北丞见如此说,更加理解她。
“小叶没读书了么?”苏北丞问。
“没有了,现在在法国人的教堂里工作。”
“陶鑫呢?”
“他在读书。”
苏北丞沉思了顷刻,立马去翻箱子,掏出十几块银元,“表姐,你拿着。”苏北丞塞给她说。
“你读书才回来,哪里来的钱,我不能要!”靳玖儿推还给他。
庄云铖来上海时从杨傲悯那里预支了工厂三个月的钱,手头有现钱,见靳玖儿抚养三个儿女太不容易,况且今晚又在这里吃,又在这里住,将来可能还得住几天,所以也塞钱给她。
“我留学时边学习边打工也攒了一些钱,况且过来上海父母也给了的,你不用担心我。”苏北丞硬塞到靳玖儿手中。
“还有我的,表姐。”庄云铖也跟着苏北丞称呼,把十几个银元塞到她手中说:“这也算做我的住宿费了,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等熟悉了情况再出去找地方住,这钱你拿着,如果不要,就是不让我在这里住,那我明天就离开。”
靳玖儿推辞不过,收下了,她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其实她是很需要这笔钱的,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她无以言表,只有心里深深地感激。
“妈。”陶叶在门外喊,“弟弟哭了,你快来吧。”
“来了。”靳玖儿抹了抹泪,望着两人说:“床铺收拾好了,你们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嗯,表姐,你也早点休息。”
靳玖儿点点头,转身走了,陶叶正站在门外等她。
“妈,你哭过吗?”陶叶看见她眼里仍有泪光。
“走吧。”靳玖儿搂着孝同陶叶一同回房,把手里攥着的一把钱递给陶叶。
“你跟他们说他的事了?”陶叶问。
靳玖儿停步,注视着陶叶,语重心长道:“小叶,你不应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你表舅和他的朋友。”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陶叶恨恨道。
“你如果真的懂事,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想,说明你还没长大。”靳玖儿迈步继续走。
“一个陪伴了这个家二十年的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就能抛弃我们一家四个,要我怎么再相信他,怎样再相信这些男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父亲那样,至少我的父亲不是这样,北丞的父亲也不是。”靳玖儿说,“我相信北丞也不是。”
陶叶无言,她蹙着眉,她不知道自己这几个月来已经变得孤独,冷漠,脾气大,而靳玖儿却看在眼里,她不希望女儿变成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到屋里,陶叶摊着手问:“这些钱都是他给的吗?”
“他,是你的表舅。”靳玖儿语重心长地说,“这些钱,不是我去祈求来的,也不是他们施舍,这是北丞和他朋友完全善意的救助,他们甚至还顾及了我的尊严,即使我已经没什么尊严,你如果连这些道理都不懂,连是非好坏都分不清,那你还撑不起这个家。”
“妈……”陶叶怔怔地看着她。
“你爸他抛妻弃子,我知道给你打击也很大,他混蛋,但你不能变成这样,如果你想通了,去给表舅和他的朋友道个歉,你今天对他们的态度跟你爸对我的是一样,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陶叶无言地伫立,心里出现两种声音:一种是理性的声音,一种是魔性的声音,它们在做斗争,而斗争的结果便是使陶叶身心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