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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实之学历来被视为小学,与正统道学稍有关联,因此才能残存至天成朝,学者不多,讲授的人更少,闻人学究属于其中的佼佼者。
在学堂里,闻人学究讲得比较小心,不让名实之学离“正统”太远,今晚不同,或许是借着醉意,或许是湖光动人心魄,他想说些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谓‘循名责实’其实是一种相人之术。”闻人学究稍稍压低声音,像是在吐露隐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术?先生此前倒是讲过,名实之学可以用来评定人物,夫子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
闻人学究大摇其头,“我这么讲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名实之学比较正统,其实它就是相术,不仅能够评定某人的过去、现在,甚至能够预料某人的未来。”
楼础哑口无言,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实之学,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闻人学究。
桌上的酒还在,闻人学究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楼础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只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实之学就一招,‘循名责实’——说复杂,终生钻研不透,说简单,无非就是几句话:在外为名,在内为志,‘名’与‘志’是一回事;在外为实,在内为力,‘实’与‘力’是一回事。名实相符,其人庸碌,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实过于名,其人阴鸷。”
“名实相符的人庸碌吗?”楼础又吃一惊,这与他之前所学的内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统理念。
闻人学究点头,又一杯酒下肚,楼础再斟,只倒出一点,发现壶中已空。
“名实相符,其人自满,再无上进之心,岂不庸碌?”
“若其人名为‘上进’,实也‘上进’呢?”楼础拿着酒壶问道。
闻人学究喝下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时而动,机会不到,宁可渊伏。你所谓的‘上进’之人,无时无刻不求上进,不择天时,不选地利,不问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终生无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楼础又一次哑口无言。
闻人学究举起空杯,仰脖痛饮,好像杯里还有酒似的,“别将庸碌当成贬义,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于世没有大害,那些名实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会落入庸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
湖面上一阵凉风吹拂而过,闻人学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他伸出空杯,楼础手捧空壶做出斟酒的样子。
又是一饮而尽,闻人学究突然大笑数声,“庸碌之人一目了然,无需多加揣测,‘循名责实’相的是后两种人。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天下乱象十有八九出自这类人之手,你以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却弄得一团糟,留之不用,他则口出怨言,伺机坏事。”
楼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将军威名着于天下,可是早已无心于带兵打仗,每日计算的都是人情往来、利益分割,却偏偏手握兵权,负责平定各地叛乱。
“这样的人不少。”楼础道,又“斟”一杯酒。
“洒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楼础忙摆正壶嘴。
“第三种人实过于名,其人阴鸷,心怀大志却隐藏极深,一朝显露,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贤大圣。唯有一条,别显露太早,早则名实俱损,为天下人所笑。”
楼础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实实地“斟酒”。
闻人学究却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尔会神情突变,心中似有大事未决。”
楼础将空壶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制微微颤抖的双臂,“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文章交给别人,应该不是为了金钱或者友情吧?”
关于这件事,楼础无法否认,“我希望这篇文章能被人看到,但是不想因此受到关注,所以……”
“你是禁锢之身,本就无人关注,莫名自损,必为掩饰心中大志。什么事让你如此谨慎?与马维有关?”
楼础心中越来越惊,拱手深揖,“弟子承诺他人在先,望先生勿再追问。”
“嗯,我无意寻根问底,只是想提醒你,志向有多大,忍耐功夫就得有多深,你显露得太早,倒让我觉得你是‘名过于实’的人。”
“弟子受教。”楼础再次深揖。
闻人学究挥挥手,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将书箱留下,你去喝酒吧,我要在这里独自坐一会儿。”
楼础退出亭子,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跪地向闻人学究行以师生大礼,三拜之后道:“先生今日所言,弟子铭记在心。还有一事请教,马维在先生眼中是怎样……”
“名实之学所谓的相人,与世俗相术全然不是一回事,你或是自悟,或是不悟,不可求教于他人。”
楼础起身再次退出,茫然走回大厅,一路上反复思索,似有所悟,又有诸多不解,但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事情几乎都犯下错误,尤其是面对七哥楼硕时,更是犯下大错。
从楼硕那里,他永远也得不到推荐。
大厅里,众人已经喝得七倒八歪,纵声狂笑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扭打成一团互相灌酒者到处都是。
一开始拜见太子时的仪式有多严肃,现在的场景就有多放纵。
楼础其实不想回来喝酒,心里想事,又没别的地方可去,不知不觉走回来,第一眼先看到东宫舍人梁升之,太子不在,他就相当于这里的主人,这时正站在桌子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铜爵,高高举起,将里面的酒慢慢倒往周围人的头上,满脸恶作剧得逞的兴奋笑容。
“名过于实”,楼础立刻在心里对梁升之做出判断,此人倒是聪明,能看出大将军心怀不轨,可也仅此而已,就算见到皇帝,也成不了事。
另一头,马维正与数人高谈阔论,听者当中甚至有两名东宫官吏。
马维喜欢结交朋友,也擅于结交,有时候反而成为一种掩饰,他属于“名过于实”?还是“实过于名”?楼础竟然看不清楚。
周律跌跌撞撞地迎过来,一手握壶,一手执杯,他倒是简单,名实完全相符,猜起来一点都不麻烦。
“你藏哪去了?想跟你喝杯酒真是不易,来,喝一杯,这是我敬你的酒,必须要喝!”
楼础接过酒杯,问道:“你报过仇了?”
一有人提起这件事,周律就恼火,将酒壶往地上一摔,厉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放心,我已经找到能替我报仇的人了,他一出手,就算天王老子也得跪地求饶……”
楼础走开,周律还在原地指天骂地,厅里一片嘈杂,人人失态,没人在意周家公子的叫喊。
直到三更过后,失控的宴会才告结束,杂役们或是引路,或是抬送,将众人送往房间里休息,然后收拾一地残局,个个神情木然,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
楼础一早就被叫醒。
马维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昨晚喝了多少酒,“午时之前咱们就得离开伏波园,趁机逛逛吧。”
“可以吗?”楼础仍然哈欠连天。
“太子已经回宫,园子里没有侍卫。”
伏波园不提供早餐,其他人还都没醒,楼础与马维两人沿小径闲逛,忽而见湖,忽而遇山,十分惬意。
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马维道:“事情或许能成。”
“马兄打听到……行踪了?”
“还没有,但是有点眉目了。”马维四处看看,稍稍压低声音,“梁舍人或许能帮上忙。”
楼础想起来,梁升之声称自己要面见皇帝弹劾大将军楼温,大概是自知进不了宫,所以也要趁皇帝微服私访时行事。
“不妥。”楼础摇头道。
“有何不妥?”
“梁舍人大言无忌,将他拉进来,怕是会坏事。”
“放心,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只说是想跟他一块立功,好免除禁锢之身。”
楼垂是摇头,马维笑道:“础弟担心被抢功吗?我欣赏础弟,绝非只为如今这件事,实是深知础弟才华横溢……”
“再等几天,我这边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你再找梁舍人。”
马维眉头微皱,“那你得快点,梁舍人可不等人,他急得很。”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
“好,我等你五天。”
两人又往前走,楼础问道:“马兄怎么说服梁舍人帮忙的?”
“不用说服,我当众点评朝中人物,声言楼大将军必有异心——抱歉,我不得不说些令尊的坏话——然后梁舍人就主动来找我了。”
楼础不介意马维的做法,笑道:“马兄当众臧否人物,不怕遭到报复?”
“嘿,身为前朝帝胄有一个好处,境遇越惨,越可以胡说八道,谨小慎微反而会受猜忌。”
楼础大笑,想起家中老仆对马维的看法,他从前没注意到,这时才发现,这位好友的确经常将“帝胄”两字挂在嘴上。
“昨晚闻人学究向我说了一番话,很有意思……”
马维笑容消失,“你听说了吗?诱学馆马上将被裁撤,学究们都会被免职。”
“有这等事?”
“嗯,对内忧外患,朝廷视而不见,却盯着一点瑕疵不放,以为诱学馆讲授的学问离经叛道,必欲除之而后快。可怜几位老先生,今后不知要去哪里讨生。闻人学究对你说什么了?”
“还是名实之学那一套。”楼础敷衍道,突然不想告诉马维全部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