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账本

马志远留给马大志的遗物非常简单，三间土房，一领毡子，一本生活账本。土房自打大志娘走了以后就一直空着。马志远住在学校。那领毡子是选用上等的好羊毛，找的是内蒙那边的毡匠擀的。毡子是马志远和大志娘结婚时最好的礼物。大志娘走了以后，马志远就背着这领毡子搬到学校去住了。直到马志远病重失语，高玉大征求马志远的意见，问马志远想去哪里，马志远就向外歪着头，努嘴，意思是回到老房子。老房子里有老伴的气息，马志远向往。

马志远走了，马大志该住在哪，这是高玉大最关心的事情。只要马大志同意搬到学校去住，那么当老师的事情就十拿九稳了。马大志一直神情恍惚回不过来神，秋月就给做了主，说毡子就别动了，大志哥早晚也得搬过来。离的近了，自己照顾马大志也就方便了。马大志一个人，自己又不会做饭，冷一顿热一顿，吃的肯定不均匀。高玉大点头说，也好，也好，你们虽然不是亲兄妹，可是这些年我都看到了，你跟马老师的感情真像父女俩，马老师对你这个干闺女也不差。

没有想到，真给马大志搬家的时候，马大志坚持住在老房子里不走。也不说话，就一门翻看马志远留下的账本。那是一本生活账本，记录着马志远的日常生活开销。马大志看了几页，鼻子就酸了。马志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整理了这本账本。欠的赊的帐目弄得很明白。这些年，马志远省吃俭用，日子过得很清苦。马大志第一次知道了父亲每个月给自己拿的几块钱和十几斤高粱米是怎么积攒下来的了。马志远用在自己身上的钱很少，一大笔都给了马大志上学交书费学费伙食费买文具了。还有一部分是花在学生身上的，马大志细看，账本上是这样写的：

学生秀锁家和林秋成家都没有钱买课本，没课本上不了课，我垫上，买了一个学生的课本，知道家长不会还钱，就叫秀锁和秋成轮流抄课本；课本钱，一块八毛钱。

林秋成家又没有送高粱米来，林秋成这个月没吃的，我给垫上二十斤高粱米。这次找队长高玉大证明，称好了以后给秋成的，要不秋成的娘不承认，去年就白吃了我十斤高粱米。

买本子钱一块一，胡闹三个本子，小田字，算术本，图画本。其他的本子给秋成和李乃霞。李乃霞拿了本子以后不念书了，托人捎信给她，又送回来俩本子，给胡闹了。李乃霞没念够书，在学校里坐着不走，我给她买了个黄皮日记本做纪念，四毛钱。早知道这样，就不叫李乃霞送本子回来了。唉（上四毛钱不可惜，她哭着想念书的样子揪心。

给大志娘上坟买纸，计划买三捆黄裱纸，粉笔不够了，大志娘少花点吧，买了一捆纸钱。节约下来的钱买了一盒粉笔，学生们喜欢彩色的粉笔，我买了十八根彩色粉笔。红的绿的黄的都有，再画画就不愁没颜色了。胡闹说桔子是白色的，这回我涂上黄色的，他就没什么说的了。

……

马大志读着这些，眼睛慢慢就湿润了。马大志渐渐地清晰了父亲的生活，他没有喊过一句政府万岁，可是，马志远的觉悟还真是高。马大志看到最后一页上，马志远用重笔标上：

“大面娶媳妇的时候跟咱家借过三百块钱，爹本来是想要的，那么一大笔钱，咱家攒了十几年了，爹也心疼。可是，秋月这孩子对咱家对爹有恩，钱是身外之物，这钱不要了。对了，村里还拖欠爹的工资三十四块钱，都是这些年欠的。爹没了以后，你就去跟队长要。队长打的欠条在柜子最底下那个木匣子里，跟房照放在一起的那个条就是。”

高玉大还没跟马大志商量学校的事情，马大志就拿着那张欠条找上门来了。高玉大愣了愣，说，队里现在没钱，你爹发扬风格一辈子了，你不能在你爹坟头土还没干，生产队困难的时候逼债。马大志梗着脖子说，这是我爹的意思，我爹叫我跟你要的。不信，你看看我爹写的。马大志把马志远的账本递过去，高玉大拿起来看了半天，说哪写着呢，我咋没见。马大志指给高玉大看，高玉大根本不认识字，就说，这个马志远，搞什么啊，是，生产队是欠你爹的工资，可是，现在呢，生产队也确实困难，咱山沟沟哪来进钱的门路啊。再说，上面啥也不让搞啊。郑干部上次来吃派饭，老高太太特意给煳的地瓜吃。郑干部吃完就嘴巴一歪歪，说咱们忘记了阶级革命苦，偷着栽那么甜的地瓜吃，差点批判老高太太呢。马大志不看高玉大，说，别的我不管，我就要钱。高玉大急了，说你这个孩子，你爹的丧事才办完，生产队也是出了钱的。待你们家可不薄了，你小小年纪，别学得没良心好不好。马大志往高玉大家的炕上一坐，说，你不给钱我就不走了，住在你家。看你给不给。高玉大笑了，说，马大志，少跟我来这套，你住，就住在这不动地方，你臀部底下坐出蘑菇来才算本事你。我还怕你了，我跟你说，你爹都敬我三分，你孝子伢子，没有那三把神沙，就别想倒反西岐。

马大志想了想，讨价还价妥协说，要不，你先给一半。

高玉大也有自己的条件，看着马大志说，给一半成，那你得去学校上课。你前脚上课，我后脚就给你解决钱。我说话算数，绝不放空炮。马大志说，我不上课，我也不想当老师。高玉大“呸”了一口，不当老师，那你想当啥。老师你还不想当，把你能耐的。当老师多自在，就往台上一站，费费嘴皮子，钱来了粮也来了，有啥不好。马大志说，天天粉笔沫子，肺都呛坏了，不干。高玉大说，不干就不给钱，你爱上告去都成。我看你啊，扳着臀部亲嘴，不知道香臭。这山看着那山高，站在那山把脚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