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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明显大怒,举手就要隔着牢门打过来。
我不避不让,闭上眼睛等着他高高举起的右手落下,等了半天,脸颊上也没有出现意料中的刺痛。
忙疑惑地睁开眼。
只见阿史那岚凌空正架住了那个人的右手,重重地一把甩下,阴冷着脸孔狠厉开口:“出去!”
那个男子一脸的不忿,却终究没有说什么,狠狠瞪我一眼,听命离去。
阿史那岚命令狱卒打开牢门,一脚踏了进来。
他慢慢走上前,用那只刚刚钳制住别人的手,抚上我的脸庞。
我看不透他此刻的意图,一步步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徒劳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才十六岁,”他侧过头去,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慢慢地叙述:“那个时候,在战场上,明*里很害怕,却还是要镇定地举起刀,颤抖着双手砍下去……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恐惧……”
地牢的铁门上,锃亮的铜锁衬着昏黄的烛火,泛着阴沉沉的冷冽光泽。我突然觉得有一丝害怕,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随手将我的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开心……”
阿史那岚的一双幽黑瞳孔,在迷蒙的光晕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这一刻,我竟然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为什么会是你?”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终于一伸手撑住了我身后的墙壁,“老天太残忍,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的东西,一定会在我的眼前毁去。越是喜欢,越是得不到……我所珍惜在意的一切,至今没有一件能保留下来……”他眼神凄厉,逼迫得我无处回避。
这样的眼神,让人心生恻隐,却又无法直视。
“看着我!”他用力捉住我的下巴,痴痴看过来,“筱柔……筱柔……你也要离开我了,你会恨我么?”
我望着阿史那岚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曾经恶毒的恫吓,喜怒无常的欺辱,一切强加给我的折磨;月下的诗情,提到父亲时的激愤,甚至寒夜披衣的温暖……这些日子经历的过往,矛盾纠葛,竟然让我无法痛恨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目光流连在我脸上,渐渐痴迷,“除了我母亲,只有你见过我痛哭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我很狼狈?”
我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低头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从母亲坟前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
清冷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轻扬摇曳。此刻,这个反复无常的少主,似乎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筱柔,你知道么?你的肩头很温暖……就那么一点点的温暖,突然舍不得让你离开,那天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伸手握住我的肩头,逐渐上力,慢慢,慢慢地,将我拥入怀抱。
我费力挣脱出来,没有呵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缓缓放开手,也温和地回望过来。
“阿史那岚,”我看进他眼睛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问出的却是这辈子最沉重的问题:“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阿史那岚悲悯地凝视着我,那不舍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足以蛊惑一切。
我侧过脸避开,万般不情愿,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话
“三天,我答应他们,如果三天后,天朝还没有人来营救你……”
“你就会杀了我,拿我的鲜血来祭奠你的都将军,以此安抚将士……”
“不,筱柔,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惊急地开口,猛然打断了我。
“为什么不要再说下去?”
他艰难仰起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如果一开始就得不到,我不会奢望,可是为什么给过我之后,又要残忍地拿走?”阿史那岚深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看见你这么美丽的样子,我怎么舍得你死去,筱柔,我不甘心……”
可是你不得不这样做。我在心里对他说。
“是只有三天了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好继续说下去:“阿史那岚,如果你对我的死觉得抱歉,那么,就请答应我一件事……”
“或许,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愿望!”我又说。
“是什么?”他睁开眼睛,轻声问我。
“在我死后,请一定不要为难我的侍女,放她回天朝去,她不喜欢这里,也不属于这里!”
“好。”沉默半天,他终于吐出了这一个字,急切地抽身离去。仿佛迟疑片刻,就会忍不左悔。
阿史那岚一离开,我顿时轻松起来。如果,我的死已经既成现实,那么至少我为纹箫争得了活下去的权利。
黑夜里,久久无法入眠,突然想到在迦叶寺的时候,三戒法师说的话。
他说,三是劫数,也会是变数!
我的劫数就在三天之后,可惜看不到变数。对于这个结局,我没有失望,大概是因为从被抓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希冀过。
也许三在东方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符号,不仅中国,其他各国也同样如此。比如在印度教中,修行的佛陀不会停留在同一棵菩提树下静思超过三天,因为过了三就会生出颇多杂念,积聚许多感情。而修行讲究空无,若要做到无欲无念并不容易,所以会提前规避一切诱惑的可能。
传说,释迦牟尼深感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的苦恼,因此经常在阎浮树下沉思,久久没有得到离苦之道。于是在一个月夜骑上了一匹白马出走,开始访便天下名师,苦行了六年,可惜依然无法达到解脱。
转眼,释迦摩尼三十五岁,中国的孔子到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已经接近“不惑”,但是他还是没有得到解脱。故转到菩提迦叶,这时他放弃了苦修,喝了牧羊女供给的牛奶后,在一棵大菩提树下打坐静思,发誓如不能大彻大悟,终生不起。结果冥想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顿悟找到了解脱之道。
三天,转瞬即逝。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拯救,还是彻底的解脱?
第三天一大早,就有两个士兵过来,带着我去了林子外不远处的点将台。
远远地,就看到阿史那岚的十万大军整齐地站在点将台下,列恃相望,严阵以待。好像迎面走来的,并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而是天朝的千军万马。
见我过来,十万大军齐齐转向点将台,威武地同声开口,却只有一个字:“杀!”
声音激昂豪迈,回荡不绝,撞得人耳膜阵阵生疼。
我真是不能理解这样的举动---用一个珍贵的生命去祭奠另外一些同样珍贵的魂灵,愚昧又血腥。可是,我知道,这在军营中用来激励士气绝对行之有效,因为,久经沙场的将士需要这种嗜血的刺激。
远处的天空一片淡蓝,映着白茫茫的云雾,站在高耸的点将台上仿佛置身云海雾都。一瞬间,天边泛起亮光,出现了一道红霞,这广阔无垠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云海,完全被这霞光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它们的界限,看不清它们的轮廓,只感到一种柔和明快的美。
红霞的范围不断扩大,越来越艳,越来越亮,一望无际的天空布满了耀眼的金光,把周围晶莹的冰川点缀得光怪陆离,一时间我竟分不清这神奇的景色,是虚幻缥缈的仙境,还是实实在在的人间。
很久以前就想过,我死去的那一刻,不要是在冷雨凄迷的夜晚,不要是在骄阳肆虐的正午,也不要有晦涩不明的阴霾……我贪心地想要自己的生命结束在一个明亮又不失温和的背景里。
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很好了吧?我抬头看了看天边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甜甜地笑到了心里。
行刑官转身看了看东方,对着不远处的阿史那岚单膝着地,说:“少主,眼下已是日出!”
阿史那岚没有说话,停顿片刻,终于默默转过了头去。
行刑官端着明晃晃的钢刀,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看到我的笑脸,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手里的刀迟迟落不下去。
“还不动手,只管磨蹭什么?”一旁有人向他怒吼,是那个都将军的弟弟。
行刑官犹豫片刻,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钢刀。
我微微低下脑袋,似乎感觉到了刀刃上传来的寒意,轻轻闭上了双眼。
“刀下留人!”远远地传来熟悉的一声断喝。
心头蓦地一震,我急忙睁开眼向来人看过去,顷刻间惊喜交加。
阿史那岚立即变了脸色,接着又像是突然松了口气,诡异地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采,凑近我的耳边,低低地说:“筱柔,你那天还说,没有男人会傻到奋不顾身去救别人的妻子,可是今天,这个奋不顾身的傻男人就来了!”
“你胡说什么?”我惊怒地呵斥,不想理会他,奋力挣开行刑官的钳制,径直冲着来人的方向远眺。
只一眼,泪水就落了下来。二哥,真的是你么?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任何亲人了,现在你来了,就像我每次闯完祸,你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那样。这多好!
拼命睁大模糊的泣眼看过去,来人身着白色貂鼠毛披风,锦带束发,越发衬得面目清润,风神超拔。坐下白马四蹄飞扬,溅得地上黄沙漫天飞舞,白色风氅卷起烈烈长风。一眼望去,恍若浊世中翩翩神?从天而降。
这样的风采,不是我的二哥李宗谕又是谁!
二哥遥遥在点将台下驻好马,还没等我看清楚,就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台来,冷然开口:“阿史那岚,你放了筱柔!”
阿史那岚看他一眼,转身指向台下的一列侍卫,冷笑着问:“就这么几个人,你凭什么让我放人?”
我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向下看过去,心里立刻凉了半截,阿史那岚十万大军的边上,正站着我二哥带来的一队侍卫。虽然看上去,个个英武不凡,但是跟十万之众一比,犹如沧海一粟。
“还是你们天朝真的就个个都不怕死?”阿史那岚不由得再次冷笑。
“上阳公主杀了我们的都将军,自然应当偿命,年轻人,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一旁又有人说。
“阿史那岚,我今天敢过来,就没打算一个人回去,今天你这点将台,我是能劫也得劫,不能劫,也得劫!”二哥回头深深看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向我这边步步走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筱柔,你不要怕,二哥来救你回去!”
“有二哥在,筱柔什么也不怕!”我脸上泪痕未干,却还是努力地微笑着。
听到这里,阿史那岚忍不住抚着掌哈哈大笑,隔了好半天才止住,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傻男人,闹了半天,原来是二皇子殿下!不过,据我所知,上阳公主与你并非一母同胞,她的亲哥哥李宗哲都没有过来,你这个哥哥倒是尽心得很!”
台下的将士们这才纷纷对视,露出一脸恍然的神色。
“皇子殿下且说说,你打算如何救走你的妹妹!”阿史那岚又闲闲地开口。
他的脸色忽喜忽怒,瞬间变化得让人捉摸不透。
“我这就带她走,看谁能拦我!”二哥紧紧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拽到他身后护好,横剑挡在自己身前。
我微微仰头看着他衣服后襟上熟悉的绣纹,竟然莫名地安了心。这么些年,不管遇到多大的祸事,似乎只要躲到这里,我都会立刻逢凶化吉。
阿史那岚怔怔地盯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语气里的坚定,犹豫片刻,终于弯了下嘴角,说:“好一个有担当的真汉子!我阿史那岚生平最敬重的就是殿下这样的人品,既如此,我们就不妨单枪匹马地比试一番,也不枉今日与殿下这样的高才相见!”
“少主……”台下众将士听他这样说,连忙惊急地开口阻止。
阿史那岚淡淡扫他们一眼,脸色渐渐阴冷,“怎么?你们是信不过本少主的才智,还是宁愿我们突厥人背上以少胜多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