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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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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种天眩地转,山崩地裂的感觉,我在无数零碎的片段之间拼命挣扎,幼时的我,少年的我,少女时期的我,将笄之年的我,无数个我,从遥远而又陌生的过去向我冲撞而来,我承受不住,竟本能的想要躲开。

或许,我在心底曾渴望失去,当我真正的遗忘了过去,却又想要找回,偏偏就是这么矛盾。我带着破碎的记忆,过去与现在终于越走越近,渐渐重叠,合二为一。

又一次醒来,我已置身于灯火辉煌的内廷,而不是暗无天日的经堂,想要努力睁开双眼,却为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垂泪。那是我从前熟惯的香气,馥郁的沉檀,隽永的琦楠,以及冰片、麝香……调和出的那种冷淡而又优雅的香气。

我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颤微微的,未及行礼,只觉眼前像是一道亮光闪过,那是一种雍容而又华贵的气度,隔着十步,便传来极强的压迫感:“上官,很高兴你还活着,这让哀家深感欣慰。”

是昭明太后,从前乌思国的公主,如今天朝的国母,是这九重宫阙最为尊贵的女人,除了她,谁还能有如此强大的气场……我重拾记忆,想起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

“既然你已经大好了,依旧官复原职,皇上一个人在紫垣宫等了许久,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数十个宫女迅速上前围拢在我的身边,三下两下,除去我身上的衣物,*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想要别开脸,她们却置若罔闻,麻利的替我更衣。

衣裳既非宫装,也非女红装,而是如官服一般的圆领长袍,恍惚的忆起,我是太后身旁贴身女官,掌内宫诏命,扶幼帝于明堂,自我十五岁行及笄礼之后,太后就将我指派到紫垣宫伺候博陵帝。

“奴才

奴婢们参见上官大人。”

不仅如此,我还是宫里除太后与博陵帝外最有实权的女人,宫车过往之处,无数宫人跪倒永巷的两旁,而我,还来不及抬眸觑一眼底下的人,听得落轿的声音,紫垣宫大总管福宝康已躬着身子扶我下轿。

“皇上的宿疾又犯了,这会儿子喘得可厉害,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山,就等您来帮着朱批。”

“什么?朱批。”

我一怔,十分震惊。

似我这般没入贱籍的罪臣之女,能够在宫中担任官职,已是不世之恩,如今还能够堂而皇之的出入帝王的寝宫,代天子朱批,这非但是不可思议,更是犯下弥天大罪。

“对啊,就是朱批,若不然太后娘娘怎会想方设法又将您弄了回来。”

福公公嗤的一笑,反复催促着,在他深笑的眼底,我看到一种深以为然,之前的不置可否,在天子的寝宫被视为理所当然。

也许福与祸,就是因我坐上诏命的官职,而祸起萧墙。

当我穿过重重帘帷,进入紫垣宫正殿日光殿,满室明晃刺目,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引袖遮住双眼,记忆断断续续,每个片断并不能完整的延展连续,显然,我尚未完全想起,只是忆起了部分曾经。

福宝康说是太后想方设法将我弄回来的,那么我失忆的事,太后自是一清二楚,想必连我在宫外的事,她都事无俱细的清楚知道。

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危机感,在这座讳莫如深的深宫中,也许我淌了不该淌的浑水,所经历的一切,绝非是偶然,而是一种精心的安排。

那么,谨王,又在这当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我开始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臆测。

“是上官?是你在御前?”隔着飘荡的帘帐,一线虚弱的声音传来,空气里弥漫着甘甜的龙涎香,以及掺杂了汤,所散发出苦涩的味道。

“回皇上的话,正是奴婢,”

我跪在冰凉的丹墀上,望着暗红色的地面,只觉四下里仿佛是死一般的寂静,博陵帝每一次衰弱的喘息清晰可闻,就算不曾得窥他憔悴的脸,我已强烈的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笼罩在这座宫殿,而皇帝的生命正如水一般在点滴中渐渐消散。

“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朕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是博陵帝挣扎着从御榻上爬了起,尽管由宫人扶着仍是喘息未定,宫里的规矩极大,我虽是诏命,却并非是朝庭大员,只能跪着一寸一寸挪至他的近前。

彼时,窗外寒鸦声起,“啊啊啊”的叫着,叫得怅惘悲凉,一股腐烂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他就要死了么?撑到如今就是为了等着我回宫吗?

我只觉心底一阵刺痛发寒,微微抬眸,泪水已沾水了双眼,清楚的忆起,也是在此地,也是这样二九的寒天,我第一次求见博陵帝,他是多么的温润如玉,多么的意气风发。

而那时,我才得十一岁,尚未长开,就像是地上的泥,连沾在他的龙靴上都不配。

“朕的上官终于长大,终于长成妩媚妖娆的女人,可是朕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竟无福消受。”

“皇上请您保重御体。”

一线明黄的衣袖颤微微的落在我的肩头,博陵帝枯瘦的手,仅剩了一层苍白的皮,贴裹在细长的关节上,慢慢划过我柔软的肌肤,划过我如英如玉的脸,四目相对,我在泪水迷蒙中看到他亦是默默垂泪。

这是自我的堂姐湮水宫云妃薨近后,他再一次落泪。

“是最后一次。”他哽咽着,显然是说不下去了,纵使我有十分的聪明,却从不擅安慰人,若此时堂姐健在,她必然如解语之花,能够轻易抚平他眼中的悲伤。

我只能张开怀抱,将他抱了个满怀,他是那样的衰弱,衰弱到如我这般柔弱的女子也能够轻易的承受他的重量。记得第一次被他压在身下,我有一种如窒息般的晕眩,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像是一只被缚住的飞蛾。

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就是这位将死的帝王么?

“你以为忘记了过去,从前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上官素履,你躲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朕随时都能够让你再死一次。”

他也不知何来的力气,忽然振臂一挥,死死掐住我柔和的下颌,钳制一般强悍的力量,像是又活过来一般,一双浑浊的眸子目光灼灼,似要将我穿透,他这样恨我,怎会是第一个给了我痛,也给了我爱的男人。

“皇上,您还病着,且先消消气。”

只是片刻,博陵帝又似被抽干了一般,力量的瞬间迸发,其衰弱犹胜于之前,我与御前的人慌得不行,一叠声传御医,他却趁宫人传话之际拉住我,在我的耳畔冷笑:“当日推你下琼楼的人不是朕,而是另有其人,朕虽恨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得那样轻巧,云曦死的时候,可是痛了三天三夜,上官素履,难道你都忘了么?忘了你从前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忘了你为了上位不惜一切代价出卖每一个至亲至爱的人。”

即使我离开日光殿,宿在紫垣宫偏殿,博陵最后压抑而隐忍的冷笑,仍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夜已经深了,明明困得不行,却辗转反侧,无一丝睡意,若之前只觉毫无半分安全感,此刻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若博陵帝不久于人世,驾崩在紫垣宫,他又这样恨我,命我殉葬极有可能,倘或我回宫,依旧是送死,倒不如留在宫外,哪怕是给卓不凡这样卑鄙的小人做妾,也强于早逝。思及此,我惊觉自个儿竟是这样怕死,若我想要活下去,可还有出路?我该如何才能够在皇帝命悬一刻,护得自个儿周全。

可叹寂寂深宫,除了耳聋眼害的宫人,我竟无一个可商议的人,百般无奈,只好召进如意,在太后的恩典下,她如今已是宫女的身份,伺候我的饮食起居。

“你拿了我的腰牌,到北宫乾西六所去查看下,上官家可还有活着的人。”

我的记忆虽尚未完全恢复,但有关于我身世的那部分已全部想起,诚如谨王当日在别苑所说,自先帝罢黜了祖父的官职后,我随祖母上官鲁氏及家族中的堂姐妹没入宫庭。

博陵帝口中的上官云曦,是我叔父的女儿,她是上官家的嫡长孙女。

“小、小姐,”如意接了腰牌,仍立于嵌诗文的插屏下,并无赶着去办差的意思,我心中疑惑,待要开口相询,她却掐熄了宫灯,领着我蹑手蹑脚的出了偏殿,顺着她所指,隐约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借着前殿零星的灯火,我看到御前的内禁卫正在换防,但新换来的侍卫,却不曾穿着御前的黄绸明衣。

“听、听宫人们说,恭、慎……王……”

“是恭慎长亲王!!”

“对、对对,亲王殿下已星夜入、入宫,请求谒、谒见、太、太后。”今上病重,叔王连夜入宫,夜半换防,换的不是御前的人……不必多言,宫内的局势果真如我所揣测那般,一触即发。

“你去办你该办的,顺道再留心一下,宫中各处是否也如紫垣宫一般人事都有了调动。”

看得如意娇小的身影消逝于夜色中,彼时已是黎明,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细小的雪珠儿,我整夜未眠,只匆匆梳洗了下,?去满脸倦意,仍起身前往日光殿。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尝试着去战胜心中的恐惧。

我又回到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大总管福宝康将折子搬至御前,隔着半卷珠帘,我在博陵帝的注视下展开折子,逐字逐句念折子给他听。

“奴婢回皇上,可是批知道了,还是该部奏议。”

“什么时候,你竟然变得这样小心谨慎?”

怎么,难道从前我素来飞扬跋扈么?就算我一度失忆,人的性情总不至于大变,他之所以如此讥讽我,想必是对我以一介罪婢的身份干政而恨之入骨。

“皇上以为这是奴婢愿意的么?”

“你若不愿,为何不选择自裁――”

“皇上当然能够随时赐死奴婢,”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会自轻自践。

后半截话明明到了嘴边,我还是识实务的咽了下去,这是在宫里,是万乘之尊居住的紫垣宫,博陵帝可不是谨王那般好相与,更不是卓不凡那般可以由着我的性子任意为之。

但聪慧如他怎会不知我心中所想,他自是气得双拳紧握,重重的拍打在御榻的床檐上,这时,御前的人便抡起耳光,重重摔在我的脸上,我撑不住,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弄污了案上的奏折。

他打不动我,就支使身边的奴才来打我。

宫里打底下人,向来分着实打和往死里打,脸这样痛,每一寸皮肉像是被烙过一般,博陵帝原应该是想将我往死里打,可当他看到我一张清丽绝尘的素颜被打得面目全非,肿得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这才命人停了手。

这叫着实打。

“皇上,上官不过是个宫女,即便是打她,也不至于打脸失了体面,若传到太后那儿,只怕您在病中又不得清静了。”

那时我如半死一般,几近是虚脱得瘫软在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是恭慎长亲王,在侍从的搀扶下,不,不是侍从,是在王世子的搀扶下缓步步入明堂。

博陵帝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恭慎长亲王及王世子顾不得行礼,一坐一右扶着他,拿明黄的迎枕垫在他的身后,皇帝才舒展了眉头,温笑道:“污了叔王的眼,让您见笑了。”

“臣年逾七旬,倘或得见皇上一展天颜,就算立刻死去已是无憾。”

“叔王虽有了春秋,据朕看来却也是康健,今日又是何出此言?”

“回皇上话,其实臣病了多时,议政王大臣会议已缺席了两回,常言道事不过三,臣既无力支掌政事,这才入宫面圣,请求辞去议政王一职,偏是太后不允,竟欲任命臣的嫡子晔华世袭罔替,臣推辞不过只好来求皇上……”

听上去,这位天朝皇室最具资力的肱骨之臣,这位自先帝时便参与议政王会议,历经朝代的更迭,依然屹立不倒的叔王,真是为皇室,为江山操碎了心。

可只有我才知道,看似慈眉善目的恭慎长亲王,不仅会微笑,更会杀戮,若非他当日力主尊佛灭儒,我上官九族,怎会在倾刻间被一网打尽,走向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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