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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战鼓,当契丹始建都上京时,皇太祖耶律阿保机便命人在四处城门上各设两面战鼓,又告示子民,这八面鼓专为告警之用,非是兵临城下之时,任何人不得擅自击鼓。【 】
当时,这位开国皇帝负手立于城头,环顾四方,胸中既有豪情,亦有警醒,因为在这片浩瀚草原上,他的契丹是第一个开国建都的民族,他当得起这份豪情。但他也知道,这片草原上还有太多强大的部落,而这些部落无一不对契丹虎视眈眈。所以,当这八面战鼓搬上城头时,耶律阿保机对天祷告,愿这八鼓之声永世不起。
上天似乎对他真有些眷顾,终他一生,八面战鼓始终在城头寂寥而矗,直到他的儿子耶律德光即位后的许多年里,虽然草原上狼烟不断,但战事从未延绵至上京国都,因为横扫漠北的契丹铁骑一直征战边境之外,所以,这八面战鼓依然长年无声。
但天意已在今日而改。
“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在猛烈的敲击下声声远传,顷刻之间,安宁祥和几十年的上京城已被这鼓声搅乱,数十年不闻一声的战鼓突然在此时隆隆哀呼,每个听到鼓声的人都从心底惊悸,即便他们从未听到过鼓声,可只要是上京百姓,他们都知道这鼓声所代表的可怕蕴意——国难!
而耶律阮声嘶力竭的喊叫也成了另一道惊雷。
拓拔战反了?往日里被众人奉如神祉的英雄突然反了,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店铺里,民居中,街道上,陆续涌出惊慌的人群,大家都在互相询问,希望有人告诉他们这一切其实只是个荒诞的噩梦。等到一些从西门逃来的辽民气喘吁吁的说出西门变故,初时的慌乱立刻变成了混乱,有的人立刻逃回家躲了起来,也有人干脆带着家小往其余城门跑去,还有些辽民急匆匆的跑去城内军营。
按京畿防布,城中五万禁卫分守四处,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各有三千禁卫军护卫,三千人又分六组,每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守城,其余禁卫军分驻上京内外,城内护戍军营内有一万驻军,城北五里外禁卫军营内屯军两万,皇宫中另有八千禁卫护宫。
当年太祖皇帝在上京初设禁卫军时,就曾订下护城布兵法,若遇敌军攻城,城楼立即擂鼓预警,四门守军放弃轮班,一律上城待战,城中护戍军营一万人马全部出营,援救受袭城门,城北五里处两万禁卫军则火速由北门入城,关城封门,先将百姓安置入军营,以免城破后百姓遭殃,在城门与皇宫之间,禁卫军要布下重重护防,皇宫内的八千禁卫禁闭宫门,严守皇宫,迎敌待援。一旦城门被破,所有禁卫军都要在国都内与敌死战。
耶律阿保机以为,若真有强敌攻入上京国都,那契丹的国祚也必是岌岌可危之时,但即便如此,国君也要与上京军士舍死扞卫国都,绝不能在危难下轻言弃城,因为国都就是一国之重,只要能守住上京,那所有的契丹人就仍是一国之人,而非破国难民。
所以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在订下这布兵之法后,还曾颁下一道旨意;宁教上京成沙场,莫使国都成弃城,上京不失,江山不改。
虽然太祖皇帝已逝世,但这道旨意和护城布兵法一直镂刻于皇宫门前的镇宫石碑上。
所以在大乱之下,有些辽民立即跑去军营求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战祸在即,当然要由城中军人来擎天护国。可这些辽民似乎都忘了一点,这一代的禁卫军已非当年初立国时的那群以精锐严纪着称的皇帝亲军,如今的禁卫军虽然也很有名,但他们出名的并不是勇名,而是纨绔之名。
依京畿律令,五万禁卫各守其位,不得私自调防。四处城楼上永远要有三千守军,北门外的禁卫军营内也永远要有两万人长驻,守住一方城门,就是守住一方生机。
若是别处军营,所有军士自会遵循军令,谁敢违抗严令,擅自移防,否则祸端若起,即便皇上不杀他们的头,他们也无颜苟活。
可这里是上京城,天子脚下,一向太平的上京城,驻扎于此的又是禁卫军,因为禁卫军的责任只是守护上京,所以他们不象各处州城的守军,需要时时练兵,因为禁卫军是皇帝亲军,所以他们拿的军饷远比其他军士丰厚,一名偏将一年的军饷已可抵上一名外放官员,又因为征战之事都有黑甲骑军,所以禁卫军可以年年安逸,不用担心战死沙场,甚至,也不用饱尝长途跋涉的远征之苦。
有了这许多原因,在耶律德光掌朝的这些年里,入禁卫军参军已成了朝中大臣们为子侄铺垫的一条升迁之路,只要成了禁卫军,就能成为军户将士,既然禁卫军的职责是守护京畿,那官员们的子侄就不用远离身边,可以常年承欢膝下,最重要的是,只要入了禁卫军营,就是军户,只要待上几年就可积上一分军功,至于这支从不需出外征战的军队从何处得到这份军功,国都上京年年平安,这就是一份禁卫军所立的一份天大的功劳。
朝中大臣们在别的政见上虽时有分歧,但只要一提起任何有关禁卫军的事,大臣们就会变得出奇默契,众口一辞,不吝赞美的齐声夸赞,禁卫军守护国都年年平安,劳苦功高,望皇上予以重赏,以嘉军士拳拳卫国之心。
所以别处军队的军饷虽然常有官员从中盘剥克扣,或以太平养兵,有伤天德之名减少军饷,当做自己为国节省钱粮支出的功绩,但禁卫军的军饷却是每年递增,这些官员们自己或许要博一份清名,但谁会让自己的子侄囊中羞涩,清苦度日。
所以,这禁卫军之事虽然智心里一直担心的隐忧,但他也不能轻易动他们。而北亲王阿古只欲图谋反时,他顾忌的也只有拓拔战,一点都未把禁卫军放在眼里。
而掌管五万禁卫的北院大王耶律齐又是一位谨慎到走路都怕树叶砸头的人,面对这群背景深厚,枝杈相连的官员子弟,耶律齐很明智的选择了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没惹出大麻烦,他在禁卫军面前永远都是一张随和笑脸,事实上,这些禁卫军在京城内惹出的事端并不算少,但有满朝文武在暗处撑腰,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别处的军队虽不敢违背军纪,擅离走动,但禁卫军可以,五万禁卫,随便找一人出来都能与朝中大臣拉上千丝万缕的关系,随便一位将校士卒都是显贵子弟,官员子侄,尤其是这些膏粱子弟的纨绔习性已憋了足足一月。
前些时日羌人作乱,大辽举国备战,朝野忙碌,日夜调兵运粮,这五万禁卫军倒都老老实实的分守各处,可当拓拔战凯旋大胜的消息送至上京城后,不但耶律德光与满朝文武大松了一口气,这些老实了一个月的禁卫军也都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于是,各处守军都开始肆意离防,这几天里,北门外的两万禁卫军几乎都溜回了上京城,四处城门的三千守军也只留下了几百人充门面,其余人都跑回了城中的护戍军营。
因为这座禁卫主营是他们的一方乐土,军营中的刀枪库里堆得最整齐的不是军械,而是坛坛美酒,帅帐里必备的也不是令箭,而是骰子赌具,还有一群群花枝招展的青楼歌妓,窑子暗娼,总在各处营帐里穿梭走动,莺声燕语。
今日耶律阮浑身鲜血的从城外冲入,拓拔傲轻松夺下西门时,禁卫军的所有将校士卒还都挤在军营里,喝酒赌钱,胡天胡地。
因军营离西门较近,禁卫军们倒也听到了急促的鼓声,但几名禁卫统领只派了几名军士上街打听,这几名军士骰子掷得正酣,女人抱得正爽,哪肯出去,老大不愿的在营帐外走了几步,连军营都未出,又立即跑了回来,告诉统领说这鼓声大概是迎接拓拔战凯旋的北营军在城内操演军乐,并无异常之事。
于是一众禁卫军又继续乐陶陶的吃喝玩乐,浑不知变故早起,倒有不少人骂了几句鼓声喧闹,败坏兴致,日后定要让朝中父兄参北营军一本,斥他们一个扰乱京畿重地安宁之罪。
直到辽民冲入军营告知西门起乱,这些禁卫军才吓得跳起,几名统领随即又互相推诿,谁都不敢自己带兵去西门查看,心里又盼着刚被他们斥骂的北营军能早些入京。就这样,数万人在军营内心惊肉跳的等了半天,直到报信的辽民说得口干舌躁,几名统领才慢吞吞的带着部下从军营跑出,心里更不停祈求这鼓声能早点停下。
城中的辽民见禁卫军终于姗姗出营,还以为救星终至,可看见这些禁卫军脸上丝毫不亚于他们的惊恐之色,辽民们的心一下暗淡。
而急促沉闷的鼓声不但未如众人所愿般停止,反有蔓延之势,突然,四门八鼓一起而响。
随着震耳欲聋的擂鼓声,一种更沉闷的巨响轰然而至,东,西,南,北四处城门豁然大开,门外,如遮天乌云般的黑影滚滚而来,黑色铠甲,万马嘶鸣,骑军阵中高举的战字军旗,这令所有辽国百姓都引以为傲的血红战字,就在此刻带着冰冷杀机从四门外扑至。
在这片怒潮般的奔马声中,所有人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绞碎,“战王反了!”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昔日的英雄已成了今日的灭顶之灾,在这辽国之中,又有谁能抵挡得住这位睥睨天下的一代战王,更何况,簇拥着这战字大旗的正是那一群无边黑色。
黑甲骑军,这就是大辽最自豪的虎狼之师,但这群猛虎凶狼此时已调转头来,向它的京城嗜血而扑。
“战王有令!所有百姓立刻返回家中,不得出门一步,违令者杀!出城者杀!顽抗者杀!”一声声杀字掀起汹涌杀意,黑甲骑军所过之处如山洪泄流,吓得辽民们发了疯似的逃回家中。
其实辽人生性刚勇,又是游牧开国,国中男子大多都通骑射,寻常若有变故,辽民们并不会轻易束手就缚,但一来作乱的是他们最敬畏的战王拓拔战,二来看见本该与反贼殊死一战的禁卫军们竟也挤在人群里逃命,手无寸铁的辽民又哪敢再有抵抗之意。
四面八方驰来的黑甲骑军如剧毒般迅速侵蚀全城,只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辰,四处城门内的大半街道已被堵得水泄不通。对于百姓,黑甲骑军只把他们驱赶归家,而那些禁卫军就没那么好运,一队队黑甲骑军四面围追,长枪挥扫,将挤在辽民堆中的禁卫军分离而出。
出乎黑甲骑军意料的是,这群禁卫军根本没有无意反击,一看见铁骑冲至,立刻哭爹喊娘的往人少处逃窜,随着黑甲骑军的驱赶,逃在一起的禁卫军越来越多,有时一条小巷上明明已挤满了禁卫军,而黑甲骑军只有数百人在后追赶,但这些禁卫军仍是无心一战,只顾着发疯似的逃命。
过不多时,四散逃逸的禁卫军已被赶到了一处,看到杀气腾腾的黑甲骑军从四面包围,这群禁卫军象受惊的小兽般,数万人紧紧挤在一起,里面的人几乎都要掂起脚尖,而站在外围的禁卫军还是拼命的想往里面挤,生怕自己先被杀死,却无一人想到奋起反击。
围住了所有禁卫军,一队黑甲骑军随即催马冲上几步,将许多圆球般的东西砸向禁卫军站立之处。
黑甲骑军阵中的战字大旗也迅速往左右一分,拓拔战在五六名大将簇拥下越众而出,沉喝道:“扔下兵器!脱去甲胄!匍匐于地!降者免死!”
“是人头!”禁卫军们一看清这些抛于面前的东西都是血淋淋的人头,顿时吓得惊声尖叫,一贯养尊处优的他们哪见过这等场面,好些人当场就瘫软在地,勉强站着的人也根本不存半分斗志,哪还有军士模样,人堆里臭气四溢,好些人已吓得屎尿齐留。
拓拔战喝声才出,早有一名禁卫军手忙脚乱的除去甲胄,匍匐于地,抱头呼道:“战王饶命!我降了!”
一人求饶,余者皆降,地上立刻丢满了兵刃铠甲,“战王饶命!我们降了!”这些身负护戍京畿重责的禁卫军呼啦一声,竟然全数跪倒在地,哀哀求饶。
正要催马逼近的黑甲骑军反看得一楞,他们本想把禁卫军赶至一起后围歼,一举击破城中所有军甲战力,想不到这群平日里自视极高,张扬跋扈的禁卫军如此容易就会屈膝而降,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渐渐的,抑不住的狂笑声从所有黑甲骑军嘴里响起。
拓拔战看着禁卫军狼狈的样子,忍不住一声冷斥:“一群脓包,枉称大辽军士!”
“意料之中。”耶律灵风笑着向身旁的萧尽野一扬眉,“怎样,这趁戏还不错吧?”
萧尽野呸得吐了口痰,骂道:“太不尽兴!”
“早知道他们会投降了。”拓拔傲也向拓拔战夸耀道:“叔父,刚才我抢夺西门时,城上的禁卫军也向我求饶,我没工夫理会,全杀了,早知他们这般没用,我们又何必大费周章。”
拓拔战没有理会侄子和部将,拨马走上几步,冷冷盯着这群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禁卫军,忽然一指那名最先求饶的军士,“把他给我就地剁了。”
拓拔战并不想杀光禁卫军,既然这群禁卫军都是朝中官员子弟,那留着他们的性命就能挟制住不肯归顺他的官员,可看见这群食朝廷厚禄的禁卫军连一刀一枪都未拼杀,就已吓得匍匐求饶,就连他也鄙夷这种血性全无的脓包,因为他也是带兵之人,绝不希望自己的黑甲骑军有一天变成这等模样。
那名禁卫军早吓得满脸死灰,趴在底墒拼命磕头,“战王饶命,战王饶命!”
拓拔战脸上杀气一现,冷冷道:“我虽谋反,可也厌恶你这等胆小无义之人,既然你最先卖主之人,那我就杀你泄愤。”
慕容连上前一步,在拓拔战耳边道:“主公,他们既已归降,轻易杀之或会引起旁人异心…”慕容连话说了一半就已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虽然那名禁卫军被拖到一边乱刀砍杀,可旁边的那群禁卫军不但没有一丝骚乱,身子反而颤抖得更加厉害,生怕拓拔战下一个就要杀他们。
“无耻之尤。”慕容连厌恶的斥了一句,忽然也笑了起来,“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今日会看见这等鼠辈。”
拓拔傲见叔父动怒,劝道:“叔父,这群人胆小无能,留着也是累赘,不如都杀了干净!”
“先留着他们。”拓拔战转过头不再去看禁卫军,神色恢复平常,淡然道:“他们活着要比死了有用,何况这种鼠辈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作为,现在倒还能派点用场,皇宫内还有八千名禁卫军,尽野,你拉上几名俘虏,先去皇宫把宫门叫开。傲儿,你带人去劝降朝中大臣,若有反抗,杀!”
待萧尽野和拓拔傲离开,拓拔战甩了甩马鞭,向慕容连微微一笑:“今日总要找些忠臣独夫陪葬,若满城轻易而降,传入中原汉人耳中,未免有负大辽国强武盛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