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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纪小蓓一路奔跑着跌跌撞撞回到了家,冬子跟在她身后,有好几次看见她跌倒在水泥地上,内心隐隐约约涌起类似心疼的感觉。屋子的正门大敞开着,她踉跄着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进去。
室内端坐着三个人。熟悉的父母亲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母亲在捂脸哭泣,顺着窗玻璃射进的一抹光线,纪小蓓清晰地看见母亲脸颊上错落不齐的淤青。发丝凌乱,手背上有好几处不忍直视的伤口,血液已经干涸了,连成一道长长的血迹。屋子能摔的东西都破碎不堪,不能摔的则东倒西歪躺在地面。
显然,在她上课的期间。家里又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母亲抬起头便看到了她,连忙将双手背在身后,脸庞微微倾斜,躲避了阳光的普照。“小蓓回来了怎么不吭一声呢,来,我给你介绍下。”母亲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过去拉着纪小蓓的手走到陌生女人的面前。在母亲握住她手掌时,她明显地感觉到母亲掩藏不住的颤抖。已是刻意的掩饰,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这个人将是你的新妈妈,她叫寰樱。”母亲干涩地笑着说。
纪小蓓瞪大双目,立即否决,“她不会是我的妈妈,永远也不会。”
“你说什么!”一旁沉默的父亲猛地甩掉手中的茶杯,“你给我再说一遍!”
“小蓓,听妈妈的话,叫她一声妈妈。”母亲慌张着抱紧她。
“妈,你去哪里,我会和你一起走。”她的声音极其的冰冷。冬子站在门槛,五指用力地紧握。看到小蓓冰冷的眼神,他真的很想冲上去揍她的父亲。说不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不想让小蓓再遭受与自己一样的命运。
“妈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里,小蓓就跟着爸爸和她去另一个地方过崭新的生活。”
“不去。”她用力地扯出这两个字。
“算妈妈求你了,好不好?”母亲哀求的声音,使得她的心房碎了又碎。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去就算了,跟你妈一个穷酸样。”父亲走上前将纪小蓓推到一边,她朝后踉跄了几步,撞在木桌的边角。腰间霎时钻心的痛,难受得令她几乎快要晕阙。好在冬子冲上前来扶住她,稳住她即将跌倒的身体。
“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一个男人啊!有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吗?!”他终是看不下去吼了出来。
“冬子,别说话。”纪小蓓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说道。
“我他妈就不是男人怎样?”父亲被激怒了,随手操起凳子朝冬子砸去。
若是时间突然停止,时空断了延续的路程。在纪小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情况下,恍若眼前飘过的血液只是一瓣瓣红色的樱花,纷纷扬扬。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凳子以抛物线的弧度飞了过来,像是划破苍穹的飞机,隔空般地唱起绝响,纪小蓓的耳膜一刹那嗡嗡地闹个不停。只觉得脸上突然多了些腥味的余热,如同冬子时常吸烟弥漫的烟雾,滑进她的鼻腔。
是母亲扛下了那张凳子。后背被碎开的木片刺得鲜血淋漓。在碎阳的光照下,显得异常地瑰丽鲜美。纪小蓓看到地面有一大滩血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瑰丽。凄美。
寰樱尖叫着跑出了屋子,父亲投来厌烦的目光便尾随其后。黑压压的屋子,只剩下一脸愣色的纪小蓓和惊惶不定的冬子,母亲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嘴角会时不时地传出“嘶嘶”的疼痛声。
冬子打电话给医院,救护车来的时候,没有一个医生愿意走进逆巷。仿佛逆巷里毒雾弥漫,一脚踏进便会窒息。于是冬子闷哼了两声,夺过医生手里的担架,和纪小蓓一起将母亲抬了出去。
整条逆巷,从北巷到南巷的路途,纪小蓓一直沉默不语。担架上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面,像是绽开的一朵朵娇艳花蕊,美丽得摄魂夺魄。
———滴答!
———滴答!
———滴答!
宛若关不掉的水闸。永无止息的哀伤,流淌过纪小蓓的肩线。
[7]
偌大的医院,充斥着刺鼻的药水味。熟悉的感觉。不知纪小蓓这十六年来,来过这里到底有多少次,好像张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也数不清楚。
有多少次呢?从出生的那刻。
难言的悲伤,早已刻进母亲的灵魂。有时纪小蓓会感觉自己仿佛是黑夜的死神,紧握一把锋利的镰刀,目视着来往的行人。再然后,她看见了母亲的身后凝聚着庞大的黑影。母亲孤立地站在逆巷的中心巷道,而纪小蓓则高举镰刀,靠近她的身后。慢慢地移动。镰刀与人的影子在逆巷里如烟萦绕。
镜头拉伸———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象。
“诺,喝点热水吧!”冬子将冒气的纸杯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谢谢。”她伸手接过。
“小蓓,真不打算跟你爸一起走吗?”
“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她并没正面回答他,反而将问题的主控权转换位置。
“我想你跟着你爸走,以后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冬子认真地看着她。
纪小蓓突然不说话了。是因为母亲的眼睛慢慢地拉开了一丝缝。她留意到母亲的眼神里弥漫着浓浓的忧伤,仿佛氤氲着清澈的瞳孔,变得模糊不清。
“小蓓,听妈的话,跟着你爸走吧。”
“妈,别说话。”
“小蓓,那个女人以后就是你的新妈妈,你要多多叫她。”
“妈,别说话。”
“小蓓,这次就听妈的话吧,妈求你了。”
啪!啪!——
纸杯里的热水浇洒了一地。纪小蓓蹲下身慢慢把它拾起来,不知是热气熏得她眼睛生疼,还是真的哭泣了。冬子再见她抬头的时刻,她的双眼闪烁着扑朔迷离的泪光。心狠狠地痛了起来。
“妈,什么话也不要说,我不会跟爸一起走的。而且,我只能是你的女儿。”纪小蓓一字一句地说着,仿若是今生对母亲许下的唯一诺言,永远也不会消亡。
纪小蓓的父亲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出现,怀里捧着一大束白玫瑰。身边站着感到不耐烦的寰樱。纪小蓓开门,走出病房,一眼就看见这个女人。
寰樱。寰樱。寰樱。
这个笔画复杂的生词,她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便熟记于心。若是内心里有把锋利的刀子,她坚信这个名字甚至是名字的主人,早已被她刺得千疮百孔破碎不堪。
“小蓓,你妈还好吧?”父亲说话时,只手还搭在寰樱的肩上。
“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冷眼看他。
“这花你帮我拿给你母亲,就说我来看她了,有什么事等伤好点再说。”他把白玫瑰递过去。纪小蓓扬手一挥,将鲜艳欲滴的白玫瑰打在地面。白色的花瓣簌簌飘落,像是坠落人间的天使,尝尽世间苦与乐后,归于沉寂。
别再靠近我们,别把累累伤痕的生活归咎于母亲的世界。纪小蓓完全忽视愠怒的父亲,反身走进病房。锁门。
隔绝了一切。
一切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