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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失去的,才值得珍惜。
《清明上河图》,曾经留下了一个世界级都市熙熙攘攘的盛世图景;《东京梦华录》,则留下了一段帝都人民眷恋与伤感交织的无限回忆。
朱元璋驱逐鞑虏,曾小住于大梁,并打算按两京之制,在此建都,作为“春秋往来巡狩”之地。可惜后来徐达北伐大胜,鞑虏已逐,两京之设想遂止。
作为一省的都会,开封城在宋元内城的基础上再加修缮,因此格外坚固。加之皇五子朱橚(SU)于洪武十一年藩封汴京,成为第一代周王,因此在开封城以原宋金皇宫的基础上重建周王府。王府规格之高,在大明国初藩王府中首屈一指(注一);汴京繁华之胜,在大明十三布政司中亦是无出其右。
正统年间,大明忠臣于谦曾巡抚河南。他遥望巍峨的开封城,曾经满怀深情地写下这样一首诗:
顺风吹浪片帆轻,顷刻奔驰数十程。
舵尾炊烟尤未熟,船头已见汴梁城……
诗词大意是说,奔驰游艇果然豪华,不仅跑得快呀,还可以做饭;饭还没有煮熟呀,我就飙到了开封城下!
……
言归正传。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
开封,这座三面受敌,一面受水的中原雄城,依然伫立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之中。
这座城市的命运,曾让无数的人将心悬起,又放下,再悬起,再放下,又再悬起,又再放下……
可常言道,事不过三。
如今流贼已攻城三次,或许公布大结局的时刻终于到了。
当流贼第三次从开封城下撤围,开封城上的宗室官员士绅百姓欢欣鼓舞。于是,他们不是忙着查明敌情,调集军队,储备物资,修缮城防,准备更艰苦的围城战,反而一股脑儿冲出城区,在城外那些空荡荡的流贼营中大发横财。
或许他们真的运气好,流贼营中遗弃的物资还真不少。尤其是那随意遗弃的两万多石粮食,可真是宝贝呀。要知道,如今开封城内的粮食有价无市,要活命要吃粮就拿真金白银来!
于是乎,这两万多石粮食如何运回城中,又如何分配,成了开封人心中的第一件大事。他们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上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他们的命运,他们身处的这座城市的命运,并不在取决于这些粮食,而是取决于城南五十里的那座天下名镇。
朱仙镇,岳王庙,左偏殿。
文人们,对那些能够激发情绪带来灵感的建筑总是特别感兴趣,如这座岳王庙。
作为宋金朱仙镇之战的隆重纪念,作为岳王爷一生功业的永恒丰碑,岳王庙对丁启睿而言,就似冥冥之中的一个预言,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在这几天中,丁启睿借着早晚散步的机会,已经把小庙中的每个角落探查清楚。
不是丁启睿有淘宝癖准备在退休后进军摸金业,而是他有个自己不能说只能别人请的伟大梦想。
假如作为五省督师一军统帅在朱仙镇大败流贼,解了开封之围,阵斩甚至生擒祸乱天下的贼酋李自成、罗汝才,那么来自皇帝的赏赐和百官的赞颂,都不如在这岳王庙里建一座配殿,沾沾岳王爷的灵光来得实惠。
想想吧,在岳王庙高大巍峨的殿宇中,有那么一片清幽僻静的角落,满植着青松与翠柏,一座古朴肃穆的殿堂悄然伫立。殿堂里,他丁启睿朝冠持笏,端坐于高台之上,享受千万年的赞颂和景仰。而在他的两侧,文为杨文岳,武为左良玉。左右护持,文武俱备,同享这供奉的香火……
“啪!”
丁启睿想到左良玉,脸色顿时就冷了。他手中的茶杯,突然间毫无征兆地重重拍在桌上,溅出不少的茶水。
随侍的小厮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盯着那大滩溅出的水迹,贪婪地用发黄的舌头添了添干燥的嘴唇。
“左良玉,你这个专横跋扈的军阀!若不是为着朝廷的剿贼大局,若不是为着本官的宏图壮志,本官这就请出天子敕(CHI)书和尚方宝剑,将你就地擒杀!”丁启睿眼望殿内梁柱间那些沾满尘土的蛛丝网,心中满腹的怨恨无处发泄。
“尤其是朝廷拨下的银两,那原本是本官上书苦苦为将士们求来的粮饷!想不到你拿了银两,竟以本官标兵太少为由,只分给本官五万两!”
丁启睿想着独吞大头的左良玉,端起茶杯往自己口中狠灌了一口:“银子少倒还罢了,只要你肯为朝廷尽忠,为本官效命,本官连胯下之辱都可忍得!唯独不能忍的,便是你拥兵自重,避敌不战,视大明江山社稷为儿戏!”
想到这里,丁启睿腾地站起来,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走来走去。
虽然恨意满满,但丁启睿的头脑依然足够清醒。
不能将左良玉等同于一般武人。他战功显赫,深得皇上看重。更重要的是,他手下有十余万大军。若是把他逼急了,自己就会落得洪承畴、傅崇龙和汪乔年的下场,说不定在哪个夜里就被他抛下等死!
一定要想个法子,逼着左良玉倾力出战!
丁启睿狠狠一捏拳头,暗暗下了狠心:万历四十八年,本官年仅二十五岁即登科出仕,迄今二十三年。从南京兵部主事升转京师兵部郎中,从京师右迁(注二)山西、山东、陕西、宁夏,从太原知府升任参政、兵备、布政、巡抚、总督、督师……
宦海半生,本官什么样的武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变乱(注三)没有经过!
一个辽东厮杀汉,敢与本官计较心眼!
本官如今缺的……无非是手里没有兵没有银没有粮!
一旦本官有了兵有了银有了粮,何至于让你左良玉将朝廷重臣视作承转书吏……
对了!丁启睿很快便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从左良玉手中“挖人”,甚至是“抢人”!
“来人呐!”丁启睿恨恨转身,端起了茶杯,“速请杨总督过府商议军机之事!”
丁启睿飞快吩咐道,说着把茶杯狠狠一仰……然后,那些湿润涨大的茶叶片便全部倾倒在了他的脸上。
啪!丁启睿将茶杯怒掷于地,鼻尖上嘴皮上还沾着几片赖着不走的茶片。
丁启睿以袖拂面,对着小厮大吼一声:“本官身为督师,领兵出征。怠慢本官,便是怠慢军务!来人啊,将这个不醒眼的狗东西拉出去杖……”
“老爷饶命呀!”那小厮见势不妙,抢前扑上来抱住了丁启睿的大腿,“不是小的故意怠慢老爷,实在是军中无水啊!就是这点水,小的也是凭着老爷的脸面,从外面那些军汉桶里抢的……老爷,为了这点水,小的还平白挨了左平贼的亲将一脚!他……他……把小的屁股都踢青了!”
军中缺水,连大军统帅尚不能一茶乎?
丁启睿是正部级享受副国级待遇的大领导,贱仆的屁股不是他关心的内容。丁启睿抓大放小的本事不错,立即将关注点放在了他该放的地方——水源问题上。
丁启睿知道,前几日闯贼凭借地利之优,在贾鲁河的上游筑起水坝,截断了官军的主要水源。但是,朱仙镇是个天下闻名的大镇,池塘众多,镇中还有井十余口。目前虽然天旱,但池塘深井的余水起码能够保证大军渴不死,怎么转眼间就没水了呢?
“昨天不知何人下了毒手,把死猫烂耗子扔进了池塘!”丁启睿的家仆看见老爷被自己的话题所吸引,知道自己没事了,连忙松了老爷的腿,手忙脚乱为老爷解说起来:“镇里只剩有水的古井十一口,其余的水井已经干涸!外头那些丘八猜测,多半是流贼在上游筑坝时顺水扔下死鼠,结果……除了井水,池水谁也不敢喝……外面那些丘八,连泥浆水也没得喝,只能喝马尿了。”
丁启睿听到这儿,胃中立即有些恶心的感觉。
小厮看见老爷的样子,连忙指天发誓,他给老爷泡茶都是用最清亮的井水。谁都知道,泡过死鼠的水喝了最易染上瘟疫。他是丁家养大的奴才,怎能不小心侍候老爷呢?
见着老爷听得专注,还不住地点头称是,小厮说着说着便放松了警惕,多了一句貌似忠心的嘴。
“老爷,瞧您这些年吃了多少的苦,鬓角都白了半边!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当这个鸟官,就呆在永城老家享清福呢!依着小的看,左平贼不攻不退,迟迟不动,就是逼着老爷帮他向朝廷要银子,五十万不够,再要三百万。关宁军出来的将领,哪个不是狠命搂银子的主!”
小厮正说着,一个人影跨进了偏殿。丁启睿反应极快,立即拉下脸,厉声斥责道:“住嘴!朝廷大将,岂是你个贱仆所能擅议的?来人呐,将这多嘴饶舌的贱仆拉出去杖死!”
“大人,还请息雷霆之怒!”
来者青袍白鹇补子,面色黝黑,身材瘦小,但动作十分轻快灵活,身形一闪,便挡住了丁启睿发飙的路径。
“既有王大人为你求情……还不快快谢过王大人,然后滚出去自个掌嘴!”
多年的家生奴才杀了还真舍不得。丁启睿于是借势下坡,一脚踢在小厮青肿的屁股上,将他赶了出去。
……
来者是分巡汝南道佥事王世琮。
王世琮是四川达县人,曾任河南府推官。其人善于捕盗,因曾被一支流矢贯耳而人不倒,人称“王铁耳”,在河南官场颇有些名气。
不同于四川各巡道,分巡汝南道的衙门不在省城开封,而设在信阳州。
河南一省只有四道,即大梁道、河北道、河南道和汝南道,四个分守道分驻开封、怀庆、洛阳和南阳;四个分巡道中,大梁道和汝南道合驻信阳,河南分巡道驻汝州,河北分巡道驻磁州。
但由于河南六郡七十三县到处残破,道员们已经无处可守、无官可巡,甚至是自身难保,所以王世琮也就应同为四川人的杨文岳之邀,将巡道衙门迁往了河南一省目前在黄河以南唯一得全的府城——汝宁府,成为大明朝在豫南的最高官员和保定总督杨文岳在河南的主要合作伙伴。
王世琮此来,必受杨文岳之托探询战守之策!
丁启睿在见到王世琮的第一时间,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杨文岳手下连同督标共三个总兵,全军战兵、辅兵、团练兵合计不足七千。主力督标团练总兵姜名武手下仅有八百战兵,大部分人都是地方征集的团练兵,战斗力很弱。
目前大军所需粮草,大部分出自汝宁府。左良玉昧了银子,却一两都没给杨文岳,把那川猴子气得两眼冒白烟。
杨文岳率军进驻汝宁府后,曾利用短暂的休战时间在西平、新蔡等地屯军垦田,积贮了一点粮食。此番他既没有得到银子,还不得不压着汝宁府为大军提供粮草。
汝宁府没有银子,所谓的粮草征购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抢掠。若是两军对峙天长地久下去,最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杨文岳。
因此这次援汴之役,杨文岳实际上比丁启睿更加急不可耐。只不过他是文官,先前又挨了皇帝的处分,不敢说出来而已。
觉着找到同盟军的丁启睿抚须微笑,无视地上散落的尖利瓷片,请了王世琮入座。
“贱仆无知多嘴,还请王大人不必介意。”丁启睿不管王世琮介不介意,先定了调。然后轻咳一声,请王大人讲明来意。
“左良玉推诿避战,以致大军三面受困,营中缺粮断水。以下官陋见,乃是以败战之责嫁祸于督师大人您!下官思来想去,根子还是在于督师手中无兵无银!武人者,恃力逞勇而已。若是督师能分而治之……”
王世琮一开口,便让丁启睿心中一乐。
本官猜对了,杨文岳比本官还猴急!
于是丁启睿慢条斯理地微笑着,请王世琮大胆说来,不必在本官面前拘泥。
注一:据《如梦录》中记载,周王府是在宋代大内的基础上重建的。“周围萧墙九里十三步,高二丈许。”
周王府的规模,不仅远远超过了明代中后期藩王府的规制,也超过了洪武藩王中的佼佼者蜀王府,甚至还超过了北京紫禁城。
对比一下北京紫禁城的规模:“永乐四年闰七月诏建北京宫殿,修城垣。十九年正月告成。宫城周六里一十六步,亦曰紫禁城。(明史.地理志一)”
所以明代有人说:“天下藩封数汴中”,便是此意。
当然,周王府的萧墙与周王府内城之间的距离,尚需考古进一步确认。
注二:习惯说法,升官为右迁。
注三:丁启睿在正史野史以及各种文学作品中均是懦弱与愚蠢的代表。
但别忘了,崇祯九年宁夏兵变,时任宁夏巡抚的丁启睿是平息兵变的主要人物。他在傅崇龙、洪承畴、汪乔年被甩之后,依然坚持催促左良玉迅速率军与李自成罗汝才联军决战,第一需要极大的勇气;第二,他绝非愚蠢与固执,而是不得不如此。
仔细想想便可以明白丁启睿促战的动机:他主要是不愿为注定的失败背锅。
大明朝从上到下愚蠢僵化的问责机制,不仅害了所有的当事人,而且毁灭了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