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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ìDū,正阳门。
京师内外两城相连。内城在北,外城在南,呈一个标准的“凸”字型。
内城北、东、西三面各有二门,南面却有三门,合称九门。这南面三门,东为崇文,西为宣武。这正中的南门,便是正阳门。
出了内城的南三门,便是“”字型的下半截——外城了。
外城是俺答犯京之后,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修筑的。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宁门、南面是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和东西的左、右安门。
在外城“凸”字型下半截左、右上角长出来的那两笔短横,即百姓所称的外城根,还开了两座北向的便门,称作东、西便门。
所以京师的内外两城相加,城门共有十五座。
这日,DìDū上空烈日高悬,万里无云。
礼部祭祀司郎中于劼乘坐的小轿,从正阳门瓮城出来,左拐右拐,拐进东便门内一条小街。
一身便服的于劼摸出铜子给轿夫会了帐,眼看着小轿走远,周围行人也没注意,便快走数十步,闪进了街边一条僻静的小巷。
小巷宽不过五尺,两边尽是些低矮的小门效。越往里走,臭气越发逼人。
朝廷用度繁大,到处都缺银子。京师每年三月清掏臭沟本是常例(注一),因为银子停了好几年。臭沟不掏,到了夏秋时节便秽气逼人。
于劼用袖子捂着口鼻一路快行,走到某处破旧的屋门前,便轻扣起门环来。
屋门打开,露出一座小小的院子。满院清绿的花草,让一头大汗的于劼顿时凉意扑面。
京师物价腾贵,最贵的莫过于房子。房价之贵,内城又远甚于外城。
于劼瞒着父母老婆孩子,以自己不丰的宦囊悄悄置下这座小院,目的嘛,不是为了炒房,而是为了养小。
见着老爷今日得空前来,小妾欢喜得柳枝轻摇,忙不迭地让稚气未脱的小丫环把帕子用冰凉的井水润透了,拿来给老爷擦拭。老爷真是辛苦了,大热天的还为朝廷的要事劳苦奔波。瞧瞧,这一脸一身的汗水!
于劼**着上身伏在凉榻上,一言不发。
等到小妾用润湿的凉帕把全身都擦透了,他才缓缓翻过身来,盯着房梁上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长叹了一声。
“老爷,朝廷之事是做不完的!”
小妾细心地检查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又把于劼鼻翕处残留的水迹拭去,这才轻柔地为老爷锤起腿来。
“这大热天的坐轿,把四面窗户打开透气。若是热出了毛病,贱妾这辈子……”
“本官是不想招惹风议……”
“贱妾知道,老爷也不想招惹那母老虎!”小妾嘟着嘴道。
女人不能进门,连个妾都不算,只能叫做姘头,自然心里有气。
于劼心里明白,便没有回应小妾的不满。
他木然地盯着那只勤劳的蜘蛛道:“再说了,这一脸的汗水,老爷我也是故意留着给宫里来人看的。
老爷我不是东林,没有他们那一肚皮的天地正气,也没有师门乡党的帮衬。老爷我有的,只有这一身的臭汗!
呃,说来也怪!老爷我一动,这汗水就哗啦啦直淌!
公公们一看,咦,于大人勤劳王事,只干不说,是个如今少见的实心任事之人!
说不定哪天,这话落到皇帝耳中,老爷我便时来运转,从此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老爷呀,自从蜀地回来,您就撞了大运!您瞧瞧,从员外郎到郎中,从二把交椅到头把交椅,这是个多大的进步呀!”
小妾用了进步一词来替代升官发财,让于劼心里好笑。这个词当然是他从蜀世子那里听来,又从他的嘴里出去的。
“头把交椅,也就是个礼部祭祀司的头把交椅,又不是吏部文选司的头把交椅,那算什么进步!” 于劼假装不以为然。
“那不管,好歹品级在那儿!说不定哪天上面的人倒了。那时候,老爷您品级有了,资格有了,圣眷也有了……说不定,也能封个啥大学士!”
小妾的甜言蜜语,让于劼很是受用。不过,想着入阁还得经过廷臣推选这一关,而如今的首辅周延儒正是东林首领,于劼的脸便冷了。
“肥皂卖完了吗?”于劼阴着脸小声问。
“差不多了!听黄掌柜说,如今京师大疫方烈,春秋天又是发病高峰。他想把货再捂一捂,等到秋天卖个更好的价钱9有啊,今年又是大旱,听说运河缺水,漕船大都堵在卡子上,捎带肥皂的船也过不来……”
那黄掌柜是小妾出五服的表兄,在广渠门内开了个不大的杂货铺。上次运到京师的肥皂,无论是汇通钱庄名下的还是于劼名下的,总共万余斤,都通过这家杂货铺销售。
有了肥皂这等金贵而且紧俏的商品,那杂货铺顿时身价百倍。饥饿营销这等哄抬市价的法子,那是不学也会;带着避瘟神器的光环,想不火爆也难。
消息传得比马快。牛鬼蛇神立即上门了。
二十四监、六部九卿、亲贵勋臣和顺天府大兴县有不醒眼的下等货色看得眼红,上门找茬,却不想一脚踢到了司礼监和东厂的铁板上。
原来,这家铺子的庇护者,正是人称二王公的王德化!
当然了,王德化出面子,于劼少不了出银子。利润这么大的生意,几万两的好处不能少。有汇通钱庄这等金主躲在背后,于劼上下打点也大方起来。
“行了。买卖的事情让黄掌柜去办,你别去多嘴,更不要随意抛头露面!只要二王公继续关照黄掌柜,我们的好处便不会少!卖货的银钞拿到了吗?”
“全部拿到了!世子赏的货没卖完,人家汇通钱庄的小邱掌柜就把全部货款提前给结了,总共一万五千两!
黄掌柜帮贱妾算过,汇通钱庄是按每斤十五两的价钱算的,比现在的市价还高二两呢!
另外,黄掌柜按照先前的规矩给我们好处:每斤销售费六钱银子,他和老爷一人一半。
黄掌柜现在发达了也没忘本!每次见着贱妾,他都要千恩万谢一番。按照老爷先前吩咐,他最近会去天津卫,帮老爷换了天津卫汇通钱庄兑现的半年期汇票。有朝一日……”
“大气!蜀王府富甲天下,这出手之阔,与今上之寒酸真不一样!”
于劼酸爽地翻了一面,捉住小妾洁白光滑的玉足揉捏着,感叹道:
“跟着大气的人做事便要大气一点,上面会觉得你有气魄;跟着小气的人做事便要小气一些,上面会觉得你精打细算。
老爷我琢磨了几天,现在改主意了!
你去黄掌柜那里,把银钞拿回来!然后见着小邱掌柜,你便告诉他:
本官虽身在京师为朝官,但也是圣人门下弟子,也是大明朝的官员!
本官也愿意为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尽一份微薄之力!
所以呀,请他代本官把那一万五千两银子全部拿去买股票。记着,买四川机器局的股票!”
好容易得来的银子,老爷一句话便又出去了,小妾顿觉十分失望。
但她哪里敢反驳啊,便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老爷,啥是股票?”
“股票就是股份!最近南京户部来人说,前段时间四川机器局的股票大跌,现在正是买入良机。这家机器局为护**生产兵器……你想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生产兵器的铺子能不赚钱吗?日进斗金啊!”
原来老爷是想用钱生钱,赚更多的钱!
小妾明白了,可她还是想留下一点银子,来补偿一番自己的付出。于是她把男人怀里的身子扭了扭道:
“老爷您看啊,贱妾外头那胡同里,住的尽是些粗汉泼妇。老爷好容易来一趟,闻的尽是些污水臭气……”
小妾的话立即被于劼打断了:
“想着换轩敞的大园子?告诉你实话,若不是有这身官皮,老爷我也想住这儿!
你想想,你住在外城,虽说与贩夫走卒之辈为伍,与屎尿臭水之流相伴,但好歹落下个清闲自在!
若是你住进内城,时时刻刻被厂卫盯着。哪日风云突变,想逃都来不急!
老爷我先前让你换了天津分号的汇票,如今又让你去买蜀地的股票,到底是为了啥?”
原来老爷是打着弃官潜逃的主意!
小妾终于明白了。她仰头看着于劼的脸色,觉得老爷是认真的,不免担心起来:
“老爷,这老天爷要变脸了?”
“什么要变脸?已经变了!”
于劼噌地坐了起来,指着小妾那精致妩媚的鼻尖道:
“知道吗,洪承畴降了鞑子J帝下旨设十六坛祭祀,又亲自撰写了祭文。老爷我刚刚祭到第九坛,祭文念了整整九遍,本官就是闭着眼也能背出来——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
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回首南望,放声痛哭。
追入沈阳,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
佳肴罗列于几上,卿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
古人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
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
瞧瞧,佳肴罗列、艳姬侍立,不吃不看,还蓬头垢面、骂不绝口!
他妈的,那还是人吗?
老爷我每每念到此处,都是满怀酸痛、热泪盈眶……
哈哈,这下可好,洪承畴竟然降了!
皇帝的老脸往哪儿搁?
本来皇帝还要来亲祭,幸好老爷我上了折子,把皇帝劝了回去。要不然,按圣上的促狭性子,一定会拿人出气——本官这个祭祀之官,可就被洪承畴给坑死了!”
于劼坐在床榻上手舞足蹈尽情痛骂,既骂洪承畴,也骂皇帝,把他的小妾逗得吭哧吭哧抿嘴直笑。
好容易等到于劼说完,小妾便劝慰他道:
“只要老爷您没事就好!那祭坛嘛,砸了便是!老爷啊,您最好再上道折子,就说百姓们知道了洪承畴降清,不胜愤恨,朝祭坛抛石头丢砖块吐口水掷大便……”
“咦,你这个主意好!真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皇帝便以为民气可用。他的闷气自然也就消解了,那老爷我的日子也就太平了!那修祭坛省下的银子……哈哈,你是本官的女诸葛,老爷我要重重赏你!”
兴奋的于劼说着,便急吼吼地翻身上马,把一张带着山羊胡须的大嘴放在了小妾挺立的胸脯上又啃又咬。
小妾苦捱(AI)数日,等的便是此刻,连忙迎凑上去,高翘玉足,把男人的屁股牢牢夹在了自己的两 腿 之间。可是,小妾刚刚情动,于劼却突然用力撑离了她,光着上身跳到了地上。
“妈的,光顾着艳姬缠绵,差点误了正事!”
于劼说着,便在衣架上的外衣中摸索。不多时,一封折好的绢纸出现在他的手中。
“你现在就去汇通钱庄,把这个交给小邱掌柜。记住了,老规矩,只能亲手交给小邱掌柜!”
“现在什么时候啊?人家小邱掌柜一定在午睡!又是老爷您打听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这时候拿去打搅……”
小妾衣裳零落,云鬓散乱,赖在榻上不肯起来,被心急的于劼拉了一把。
“不是小事!这是大事!”
“那老爷您先给贱妾说说看,什么大事?”
“事太多,老爷我就挑几样奇货可居的说说。
第一件,田贵妃不行了,宫里的人估计,可能熬不过这个月!”
“皇帝的小妾不行了,高兴的自然是正宫,这与蜀地何干?”小妾把嘴一撇道:“老爷您说第二件。”
“左良玉大败于朱仙镇,援汴大军完了!
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三人联名上奏,说是杨德政率军先逃,冲乱了大军阵脚!
本官打听到的消息,反是左良玉率军先跑,把丁启睿和杨文岳两人丢了。
四川有个总兵名叫温如珍的倒是忠勇敢战,竟然带着几千人去夜袭闯贼老营。可惜呀,左良玉一跑,让他们功亏一篑……”
于劼说得热闹,小妾却满脸不屑打断道:“左良玉大败,连巷外卖白菜的乡下太婆都知道了!人人都说,除了陕西孙传庭剩那点子的秦军,朝廷的兵都打没了!”
“第三件,风头正劲的兵科给事中方士亮前几日在醉乡楼喝了酒,当着上官同僚之面念了封奏疏,弹劾拟任保定总兵刘超勾结归德流贼袁时中称兵谋反……”
“弹劾?那方士亮不知又收了人家多少银子!那些清流官,都是些整日里游手好闲的窝囊废,除了弹劾这弹劾那的啥也不会。一封尚未发出的弹劾,便傻里傻气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宣读。贱妾若是那刘超,得了消息一准真反了……老爷,您的这点东西算哪门子的奇货可居呀?”
女人的蔑视本能地激荡起男人的自尊心。
“好好!那最后两件算是大事了吧!”
于劼说着,便把绢纸层层打开,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轻声读道:
“先一件,陈新甲上书自辩与鞑子议款之事,语及皇上私嘱。皇上大怒,陈新甲性命危矣!
后一件,昨夜,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忽自蜀地归来,皇上密召于西阁。宫中可靠消息,马文科数日不曾下马,两股殷红,是被两名太监用门板抬入宫中的。
马文科见着皇帝便痛哭失声,力陈蜀藩世子诸项弥天大罪:
违制典兵、枉杀宗蕃大臣;
勾结蛮夷,走私茶马、私种烟草;
擅改官制、军制、税制、钱法、盐法,乃至于科举之法,并以所谓蜀考之名私自取士等等。
四川巡抚廖大亨、四川巡按刘之勃、四川布政司参政陈其赤、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等蜀地官员接受蜀藩世子私赠馈金,与其狼狈为奸!
假义军之名编练私军,借整军为由汰裁卫所,以谋反之罪戕害士绅,举仁义之旗招揽流民,趁剿贼之机圈占民田。
蜀中士子人人妄议朝政,甚至中伤圣德、侮辱名教;
蜀地百姓个个甘为爪牙,只知世子,不知天子;只知蜀王府,不知紫禁城!
凡此种种,皆证明了一点:蜀地虽反旗未竖,但人心已反!
马文科还弹劾首辅周延儒,称其勾连反贼,误国误君,罪无可恕!”
注一:京师每年春三月掏沟的惯例,从明朝延续到满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