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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天地万物之两极。是阴压倒阳,是阳压倒阴,还是阴阳在争斗中达成了平衡。总之,一场影响未来河淮局势的军议,在城父古镇那汪碧水清波的池塘边,在那座幽雅恬静的水榭中,达成了一个令众人都能接受的结果。
城父议事之后的第三天,几只军队同时离开了驻地,向各自的目标展开了行动。
河南分巡汝南道佥事王世琮亲率马进忠的义子,偏将马维兴数百人之军从河南鹿邑出发,进攻了残民寥寥的豫南重镇陈州及附近的商水县。与此同时,马营骁将刘之良收复了官跑民散的项城、沈丘两县。
豫南地区被惨烈的战争和酷烈的天灾反复蹂躏,早已变成了人间地狱。因此马营收复一州三县,真是一路顺风,狂飙猛进。
南直隶这边可大不一样。
在一个薄雾缭绕的黎明,襄阳参将杨国栋率数千人马突然包围了颍水之北的太和县。
被突然吓醒的太和知县战战兢兢爬上城头,一面擦拭眼角异物,一面苦思退兵之法。
来者自称湖广官军,前不久从开封城外退下来,奉命前往六安增援黄、刘二部,希望进城修整采买,然后借船渡河。
对于流贼这种下等的诈城伎俩,老谋深算的太和知县嗤之以鼻:谁不知道左平贼早在一个半月前就败在开封城下,怎么现在还有开封溃兵!
不过,为防止流贼恼羞成怒,愤而攻城,太和知县严令城头不答复、不骂阵、不放箭,简称三不政策。总之,城上一点动静不得有,要让流贼摸不清城中底细!
就在知县大人排兵布阵之际,等了半晌的官军突然解除了包围,顶着中天的烈日涌向太和城南的颍水渡口。他们抢了船只便渡过河去,很快踪影全无。
官军终于走了,太和城里的上下人等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没等他们把气喘匀,北面又来了一队人。好在出城的探马 眼睛贼亮,一眼便认出了带队的头领:原来是声名远震的鹿邑豪侠躲昌!
知县大人听说丁大侠应署颍州事的杨通判之邀领乡兵前往州城守备,顿时喜出望外。
若是留下这队强兵助阵守城,冒充官军的贼人杀回来也不怕!
知县大人连忙开了城门,亲自出城迎接。谁知两人甫一见面,寒暄未毕,丁大侠便问知县道:先前襄阳杨参将的队伍可在城里?
难道中午渡过河去的队伍果真是官军?知县大人略感意外。
当然是!躲昌急问道,难道知县大人把杨将军关在了城外?
那当然了!知县大人提起中气回答,本官岂知是官军还是流贼?再说了,若是官军,本官更不能让他们进城!官军什么德行,你丁大侠比本官更清楚!
误矣!丁大侠大急道,那杨将军是有名的秋毫无犯!于是,杨将军散家财以饷军,练虎贲自请缨的故事又被讲了一遍。
“哎呀,本官倒是错怪一员良将了!”知县大人装腔作势一番长叹。
杨将军百般皆好,唯有一项人格缺陷,知县大人您想知道吗?
当然想知道!
睚眦必报!
难道本官惹上事了?知县大人心中咯噔一下。
你惹上大事了!丁大侠吓唬道,大人危矣!
献贼和革左贼正与黄得功、刘良佐两部激战,杨将军千里驰援,却被你阻在城下!若是黄、刘两将军兵败,你就等着听参吧!至少,一个昏庸误事之罪跑不了!
那知县一听不对,丰富的政治智慧瞬间满血:
难怪那些武夫死皮赖脸在城下白耗半日,既不攻城,也不抢掠,原来是为将来的大战结局未雨绸缪,一旦失败便把老子当替罪羊啊!
破财消灾舍不得,请罪道歉来不及,如今之计,当然……只有假装自己不在现场,让临时工背锅……可知县不在县城,又会在哪儿呢?
对!老谋深算的太和知县瞬间想出个主意:在向上级领导杨通判汇报工作的路上!
丁大侠不是要到州城去吗?正好,让他和杨通判一起做个见证!
面对知县大人殷切期盼,丁大侠不愧豪侠之名,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下。只是……丁大侠道,官军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可麾下这些寨丁皆是步卒……
无妨!知县大人胸有成竹道,本官可与丁大人快马加鞭赶去州城,一定要抢在杨部之前进城!至于壮士们嘛,就请在城中落脚休息!
于是乎……
知县大人在刀锋的威逼下亲自喊话,把杨国栋和平送入了颍州城。而他身后的太和县城,已经先一天便落入了躲昌的乡兵手中。
由此,陈、颍两州四县经由颍水这条淮河最大的支流串联起来。涡、颍、淝三水流域十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变成了四营人马的囊中之物。
这个不容小觑的军事存在,突然崛起于闯献两大股流贼势力范围的夹缝中,不仅出乎于朝廷和流贼的意料,也完全出乎于算无遗策,极为善于把握历史脉络并因此获利匪浅的蜀世子朱平槿的意料。
……
兵不血刃占领陈、颍两州四县的好消息刚刚传到城父镇,对于某个希望天下大乱浑水摸鱼的人来说,紧接着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更好更大:
被江南人民视为擎天一柱的黄得功和刘良佐,大败于六安夹山。
中都留守太监卢九德率黄得功和刘良佐两部残兵仓促退往庐州死守,一面向刚取代高斗光担任凤阳总督的马世英和刚取代郑二阳担任安、庐、池、太巡抚的徐世荫要援兵,一面驰疏上奏自请处分。
张献忠与革左五营打了大胜仗,自然不肯退回英霍老巢。但贼人下一步的动向,是北上河南与闯曹联营,是南下长江攻打江南,还是继续进攻包围庐州,没有人知道。
从未败绩的黄得功和刘良佐竟然败了!
可以想象,这会给歌舞升平醇酒美人讲究精致生活典雅情趣的江南文场带来多大的震动,会给富甲天下财税其半的江南官场带来多大的冲击!
江南的人心、财富,会不会就此按照浑水摸鱼者的美好设想,投向蜀王府,涌入汇通钱庄,尚且很难预料。
所以浑水摸鱼者要在已经倾斜的天平上再加上两块重重的砝码。
第一块砝码,是让刘超那里闹腾得更厉害,让江北的资本慌不择路,进入汇通钱庄;
第二块砝码,则是加快对四营人马的渗透和控制,从根本上扭转蜀王府在南直隶有钱无势有银无兵的不利局面。
然而世事难料。浑水摸鱼者的欢喜劲还没过,负责监视永城的杨天福便传回一条意料之外的坏消息,说刘超正在征发民夫,开始围绕永城城垣修建一道土城,看样子是打算死守了。
刘超这个举动十分反常。
按说刘超既然决意造反,便不能困守孤城。困守孤城不动,即便是铁壁金汤,早晚也会在朝廷剿伐之军的围困下油尽灯枯。
新任凤阳总督马世英寓居南京。按照官场迎送吃请组建幕府的拖沓惯例,他到任凤督的时间不会早于九月。
卢九德和黄得功、刘良佐两部尚在庐州舔伤口,河南方面的高名衡和王汉还在尝试从河北给开封解围,牟文绶守住凤阳府和朱家祖陵不能动也不愿动,这样一来,真正能对刘超构成威胁的只有温如珍部四营人马。刘超若欲扩展地盘,目前无人去挡。
可是,莫营前哨杨天福的侦骑一直闯到永城土堤之外三百步抵近侦察,也没见着刘超的兵出来反击。
一个不大的永州城,就像黑洞的**视界一般,把城内城外的信息分隔成为两个空间。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
……
夏秋之交的清晨,天光早早亮起。天气依然炎热,但已经不是干热,而是闷热,那种下雨之前的潮热。
龙启胜夫妇牵着一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瘦弱杂马,缓步走在漳河岸边的石板路上。
新钉的铁马掌将石板敲得脆响,也将路边墙角那些三五成堆斜倚酣睡的流民惊醒了。他们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见是龙大哥和夫人走过,不由自主露出了尊敬和讨好的笑容。
龙大哥运来了粮食,救了他们的命;龙夫人把青壮女人和娃娃们集中起来干活操练,叫做妇女儿童团。有活干能操练,便能吃上饭。虽然只是一碗稀粥,但好歹饿不死。
听说秋收后,龙夫人还会带着百姓离开,到那遥远而丰饶的蜀地去开荒垦田,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可是看着龙大哥一身打仗的装扮,像是要领兵离开城父镇呀。
他到哪里去?会不会抛下我们?流民们忐忑不安地互相打听,希望不要听到坏消息。
龙启胜的确要离开城父镇到亳州去。
杨国栋率全营南下,温如珍和莫崇文便拼凑了五百人马,连同那一千没人要的溃兵交由龙启胜统带,防守亳州。
莫营副将姚克明甘居人下,以游击将军之尊主动当了龙启胜的副手,这让龙启胜反而心中打鼓。因为他以前不过是贾登联的一名亲兵小队长,编入护**之后也只是一名职级最低的军官——排长,论资历、战功和官衔都远不如姚克明,如何能指挥姚克明呢?
龙启胜牵着马沉没不语,只管低头前行。
“你如今是护**的营长了!这是刘小姐能任命的最高职务。再往上,只能奏报世子亲批了!”李翠兰提醒道。
龙启胜苦笑一下:“从排长到营长,等于从哨官直接到都司,直升九级……我不是嫌官小,而是怕管不了。一千五百人,那便是护**半个团!”
“我知道。”李翠兰满不在乎地甩甩满头青丝,微昂下巴看着龙启胜,“所以你的责任重大!要知道,这些兵是我们用几万两银子换来的,比在街上买人还贵三倍!”
“街上买的人,怎敢拿来练兵?”龙启胜反驳道:“这里是南直隶,不是四川!”
“所以我们宁肯多出些银子,也要求个名正言顺!王世琮在奏疏里为你请了头功,让朝廷委你一个游击……”
李翠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你要清楚,姚克明他们,不是听你的指挥,而是听护**指挥,听世子爷指挥。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向世子爷靠拢的姿态!
你不是给我说过吗,你的贾将爷在铜城寨委了周常忠领兵,是示好于世子。怎么这时候你反倒迷糊了?
温如珍和莫崇文拿姚克明和士兵做人情,也是一种姿态。
你放心好了。只要他们还求着我们,便不会与你翻脸的。谁不知道你是世子爷派来的?”
“那些溃兵不好管呀,都是些抢掠的老手。再说他们无刀无枪无甲……哪像是一只军队?
世子若是往南直派几个架子营就好了。把人往里面一填,半个月就是支强军……南直隶距离四川太远了……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想不到你还会吟诗!”李翠兰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的贾将爷是出了名的瞧不起文人,你这个私塾出来的骚人是怎么混成他亲兵的?”
“他瞧不上文人也得用文人,否则行文发文找谁去?杨维栋,那个马屁精?谭德胜,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
“原来你是又文又武,难怪派了你来!”
“那世子亲自考较后点的名!在栓子山上,我领着亲兵队四个弟兄就守在第五营方阵里,结果没死没伤的就剩我一人……”
“想不到你还有救驾的功劳!”李翠兰奇道。
“不是我救驾,”龙启胜苦笑道,“倒是世子救我!”
“怎么回事?”李翠兰更奇。
“这事以后说吧。”龙启胜掐断了话头道:“说说眼前的事。刘超是沙场老将。他为什么会在永城坐以待毙?你是怎么看的?”
“他要么是在坐等与流贼大队合营;要么就是心存幻想,以为可以招安……永城会耍嘴皮子的官场老手不少,刘超很可能被他们骗了!这件事我已派护兵报告刘小姐,她会亲自处置的。你不要随意插手,免得坏了大局¥**纪第一条,你不要忘了!”
“知道了!”龙启胜轻叹一声。
“装备你无需担心,牟文绶会匀给你部分衣甲刀枪。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你的任务就是一心一意练兵,练出一支听指挥能打仗的强军!记住,你最多只有一月的时间!城父镇这边我来处理,百姓你不要担心……”
李翠兰还在吩咐,龙启胜突然回头,死死盯着她的脸,问道:“翠兰,我们真是夫妻吗?”
龙启胜的突然举动,让李翠兰有点措手不及。她的眼睛闪出一丝惊慌和愧疚交织的亮光,但这丝亮光随即便重新隐藏在黑洞洞的眸子里。
“当然是夫妻,我俩当着刘小姐的面,一起拜的天地父母!”
“那为什么不准我碰你?你是不是身体有恙?”
“不是什么身体……是世子爷有干部婚禁的旨意……刘小姐也要请旨……这事以后再细说好吗?”李翠兰支吾着。
眼看到了漳河渡口,她松了口气道:“你自己要小心!马背包袱里有两套我为你做的新军服,级别符号和军种符号是我用彩线缝的。必要时你穿出来,就能随时提醒姚克明和那些兵痞,你是正经的护**。你带的队伍,也是正经的护**!”
“谢谢你!”
龙启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嘱咐道:
“莫崇文已经过了涡河,逼近永城。有他挡在前面,我在亳州没什么好担心的。
倒是你,要小心温如珍这个老狐狸!
马进忠一根肠子捅到底,带点乡下人的狡诈;莫崇文天性耿直,想装但装不出来;杨国栋完全倾向我们,早想着把军队交了当文臣;唯独那温如珍我死活看不透!
还有啊,你要提醒杨国栋,死死盯住南面!若是献贼和革左贼脑袋抽筋,想着北上与闯贼合营,颍州是我们防守的要点。大意失荆州,千万别把我们的后背彻底敞开!”
几句话交代完,龙启胜牵着马,大步向渡口处的台阶走去。
河水很浅,台阶很高。
看着龙启胜快步跨下台阶,扬手一跃,跳上漕船,接过船夫递过的缰绳,狠狠把怕水的马儿拉上跳板,李翠兰突然眼中一酸,流出两行咸涩的泪水来。
自己心中那一生都抹不去的羞愤,眼前这壮实的男人真的会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