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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抽掉了梁柱,房子就变成了空中楼阁。不垮才怪;诉求缺失了证据,诉求就变成了空言大话。不输有鬼!
案子审到这个份上,想必大堂上的各色人等都已明白了最终的结局。
唯独不肯输也不能输之人,还是八大商会的代表,汉口粮商行会的会首、汉口最大粮商豫泰丰号的大掌柜曾克琏。
没有对比,就没有真假啊!
想必丁督师的亲笔信与那些督标亲兵,都是假的!李大人头也不抬地说。
他两指捏着放大镜,一只眼睛眯缝着,研究完了支票,又让幕僚从行囊中拿出一本蝇头小书来,好整以暇放在案上,研究起上面的字迹来。
大人!大人!曾克琏在堂下声嘶力竭咆哮道,小民可是派人持票到汇通钱庄去确认过!即便支票是假的,那也是汇通钱庄串通蟊贼,故意作假!
汇通钱庄的汉口分号,早在六月初一便结业搬去了汉阳府,不知曾掌柜是向谁确认的?
难道是蟊贼一伙之人?
再者曾掌柜说确认了,可有本钱庄签迎押的确认文书?
反之,本钱庄倒有贵号为蟊贼购物贷款之事担保的信函一封,上有曾掌柜之印鉴。曾掌柜愿意再看一遍否?
曾掌柜双目赤红,犹如一头噬人的恶狼:你堂堂一家钱庄,怎能说结业便结业,想搬家便搬家?即便搬家,按商场规矩也应知会吾等……
这倒也奇了!
吴毅谦不再理睬狗急跳墙的曾掌柜,回座款款坐定,笑容可掬道:
汇通钱庄与您几家商会并无半笔借贷之生意,搬家结业自然无需通知。不过,本钱庄可是按规矩提前知会了汉口府衙与藩司衙门……
大人明鉴:天通巷窄小破旧,钱庄在此,早晚必垮。汇通钱庄要做大生意,当然要在热闹的口岸,寻个敞亮些的铺面。顺便提醒您,早晚必垮之语不是您曾掌柜说的吗?
你!你!曾掌柜手指吴谦毅,凄厉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比一声小,末了天旋地转,好似一堆烂泥软软瘫倒在地。众掌柜大惊,扇耳光的,掐人中的,慌作一团。
此间唯有一人没有慌张。
他从人堆缝隙里溜出来快步上前,一掀下摆,向李振生及诸位大人叩首道:
蟊贼精通钱庄票据,想来必是钱庄中人!
汉口钱庄为数众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银锭掺杂、铜钱制假等不法之事屡有发生,现今更出了冒官伪票骗货的大案!
除此以外,汉阳、武昌两府钱息一月数变,有甚者高低相差达十数倍之多,令两府商家无所适从苦不堪言。
由此可见,汉口钱庄业彻底整治,已是迫在眉睫!
如今汉口诸业,皆有行会,唯独钱庄一业并无。在下愚见,不如请汇通钱庄牵头成立钱庄行会,协同官府整顿汉口钱庄业!
银钞印制精美,难以仿造;携带方便,便于找零。兼之银钞以川、楚两省诸王府及有力士绅为股东,还特设发行保证金,钞银兑现保障充分。故再请官府明令告示:
市面交易借贷,皆以汇通钱庄发行之银钞银票为准。以防宵小奸贼与流贼里外勾结,扰乱市场,妨碍军需!
这可不是两个小建议。
以汇通钱庄为首庄发起钱庄行会,那么汇通钱庄不仅是汉口钱庄业最大的参与者,还是汉口钱庄业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那便是竞技场上的超人。
以汇通钱庄发行的银钞银票作为法定交易媒介,则银钞银票便合法通行于湖广全省。从此以后,汇通钱庄可以通过钞票的发行、汇兑与借贷,彻底控制湖广的经济,进而控制湖广的政治和军事局面!
也就是说,一旦两个建议全部落实,蜀王府控制湖广一省的战略图谋,将率先通过汇通钱庄对湖广的金融统治来实现!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注一)!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迈,注入了吴谦毅素来谦恭谨慎的血脉中。
瞅见李大人在与幕僚窃窃商议,吴谦毅离座向建言者拱手致谢:
敢问这位兄台贵姓?兄台之抬爱,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这是汉口棉麻行会的会首、宣义瑞的大掌柜石新运石掌柜!
参政王大人没有为巡按大人建言献策,却主动上前为吴谦毅介绍。而武昌推官傅上瑞则亦步亦趋,紧跟于后,仿佛与石掌柜非常熟络。
宣义瑞?
商场传说中楚藩宣化王府办的商号?
楚王朱华奎洗钱捞钱的白手套?
除了控制布匹、棉花和黄麻市场,还兼营稻谷、食盐、生铁等物资的大商号?
吴谦毅看着那位石掌柜:身材高大,体态臃肿;面白无须,喉结不显,顿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石掌柜原来是……,吴掌柜施礼道。
在下正是!
石掌柜睁目回礼道,原来吴掌柜也是……
吴掌柜在沉痛与无奈中带着亲切:
不敢相瞒。同是!同是!
暗号对上,同盟立即变成了同志。
既然成了同志,那么一定有个共同的敌人。
这个不幸的敌人,当然是可怜的曾掌柜。
诸位大人,在下还有重要实情呈报!石掌柜开始发挥他本地人、内部人的优势,对昏迷不醒的曾掌柜痛打落水狗。
曾克琏疑似与贼酋张献忠有勾结!
想英霍山区地瘠名困,献贼与革左贼数十万人却能盘踞于此多年。没有粮商售粮,献贼与革左贼早就饿死了!
据在下所知,去冬今春,豫泰丰号曾向毗邻英霍之蕲水贩粮十余万石。蕲水,寡民小县是也N须粮食十万?此间隐秘,还请各位大人详查!
此番蟊贼假借督师大人之信函购买军资百万,超过六十万两买了粮食!曾克琏身为粮商会首,盘旋于各家行会与蟊贼之间,那是上蹿下跳,欺上瞒下!银票之事,全由此人经手。若是二者间没有勾结情弊,吾等皆是不信!
对!对!
反应慢了一拍的众家商会代表立即翻脸,将半死不活的曾克琏扔在冰凉的地砖上,一齐叫喊:
此案缘由,定是曾克琏勾结贼寇,仿冒银票,为献贼革左贼筹备军资!!请大人将豫泰丰号查封抄没!吾等商号之损失,皆由豫泰丰号包赔!
……
当日午夜时分,经过巡按李振声等官员的亲自审问,这桩震动湖广商界的大案要案之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八大商会的代表,汉口粮商行会的会首、汉口最大粮商豫泰丰号的大掌柜曾克琏果真与盘踞在英霍山区的流贼有勾结。
行动坚决效率超高的官府在曾克琏在武昌府的宅邸中搜出了大堆的金银首饰古董字画,其中不乏女人的头面首饰。最吓人的一件东西,是一个宝石攒花大金扳指。在这个扳指上,竟赫然连着半截腥臭发黑的手指头:
分明是抢劫者一时抹不下来,就用砍刀咔嚓图了方便!
证据确凿,即便没有曾克琏的口供,官府依旧脑补出这样一番情节:
流贼以劫掠之财宝购粮购盐购衣,自然需要一位能在市场上有足够影响力的商家充当代理人。
曾克琏及其身后的豫泰丰号便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此番流贼派出人手冒充督师幕僚,向汇通钱庄兑换银钞本票二十万两,用以支付货款两成的定金。
汇通钱庄向贷款人出具二十万的现金本票,并同步将贷款人购得的大量物资扣为抵押品。
然而后继的八十万两货款,流贼便不能再靠汇通钱庄贷款了。于是乎,流贼利用汇通钱庄汉口分号结业搬走的机会,勾结豫泰丰号掌柜曾克琏,伪造了汇通钱庄兑现的短期支票,在将二十万两贷款抵押品足额交付汇通钱庄之后,大摇大摆地把剩下的军资运走了。
至于这些军资去了哪里,毫无疑问是到了流贼手中!
难怪英霍之贼久剿不绝!
难怪庐州全境失守!
难怪连黄闯子和花马刘都输给了献贼和革左五营!
原来是湖广商界出现了内鬼!
经过审案者与被审者大脑的共同演绎,一个清晰明确的结论赫然摆在了众人面前。
如何巩固这个初步结论,自然还需要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但有了初步结论,商家们就可以通过对豫泰丰号的查抄,摆脱受审者的地位,挽回大部分经济损失。即便尸横遍野,他们依然是一群寻尸食腐的兀鹫!
商人们的问题解决了,但官员们的问题却更大了。
豫泰丰号是汉口、汉阳乃至湖广最大的粮商,明里暗里有份子的官员不少。
若是此案详情流传出去,被省里或临近湖广的安庐池太那些别有用心的官员捅到朝廷,汉阳、武昌乃至湖广的负责官员说不定会挨上一个渎职失察之罪;
有份子的官员更怕,因为这是通贼灭族之大罪!
除了政治和法律的责任,襄阳急需的军资也是棘手。
左平贼几乎是三日一催五日一报。催的是湖广官府,报的是朝廷皇帝。
在行文奏疏的文字中,左良玉**裸威胁:士兵都是吃粮卖命不知忠义为何物的粗莽军汉。若是无粮无饷,甭说让他们卖命,倒戈相向倒是很可能!
然而,有限的军资已被蟊贼骗去了,汉口的商屯空空如也,即便湖广藩司贷到了两百万也无济于事!
心急如焚的湖广官员们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连夜闭门密商。
第二天中午,一个经过官府和汇通钱庄、汉口商会代表共同组成的谈判团队拿出来的补充解决方案终于出炉。
该方案围绕着各方的关注做了许多掩人耳目的安排,但其核心在于:
汇通钱庄通过捐献二十万两抵押物以及持续向官府售卖物资为代价,取得了湖广钱庄行会的控制权和银钞银票在湖广的垄断地位。现银完全退出官府税赋结算体系。
凡对本案负有责任的豫泰丰号股东及高管人员的家财、股份全部查抄,弥补汇通钱庄以及其他无辜商家的损失,其他无关股东所持股份包括宗室官员们的则一概不动。
军需的问题解决了,事情就不会放大,政治的责任就好说。这就是官府处理本案的逻辑。
左良玉不闹、宋一鹤不闹、李振声不闹、湖广藩按两司不闹,朝廷追责的概率便微乎其微。
宗室和官员们的个人利益保住了,绝大多数商家的利益也保住了,那么湖广的商业利益地图没有大变,只不过新换了一个老大。
按照钱庄的规矩,抵押物的价值至少打七折。二十万两贷款的抵押物,价值接近三十万两。钱庄老大是商号自己选的,而银钞通行权本就是官府求着汇通钱庄。汇通钱庄无偿捐出了这么多的物资,解了湖广官府的燃眉之急,一个钱庄老大和银钞通行权肯定不足以补偿。
故而数日之后,一个新注册尚不满旬的武昌商号“蜀盐记”的大掌柜周文正,突然成为了汉口盐商行会的会首。
而周文正到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调宣布盐商行会自组盐丁,禁绝淮盐入楚。
盐商行会的告示贴在武昌各大城门口。上面说:一旦发现淮盐入楚,一律沉江处置!运盐贩盐之人,则移送官府按贩卖私盐之罪严惩!
注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节自《红楼梦》薛宝钗的柳絮词《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