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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跟在容钰身后走出大杂院,主仆二人继续沿着来时脏污的小巷往回走。
宝瓶仍是赤着脚,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污水、蹦跳行走,一边问容钰:“小姐,这地方这样糟糕,您说咱们要不要禀明老爷、帮穆公子换个住处?”
听了宝瓶这声发问,容钰停住了脚步。
此时她们已走到小巷中间,这巷子的地势里高外低,故而后半段路面上的污水更多。
容钰静默地站着。
帮穆临渊换住处?
自然是要换的。
只是,上辈子是容滢帮穆临渊换了住处,容钰并没有抢别人福缘的想法。
何况,此时她满心都是因上辈子的容华而生出的难受与气愤……
最后,她漠然说:“他住在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继而坦然抬步踩进没过鞋面的污水里。
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哪里还会在意这区区污水?
她不曾转身,便不曾看到在大宅院门口目送她身影远去的黑衣少年。
他见她的裙角脏了,打算帮她一回。
毕竟,容家大小姐与他家中的二哥订有婚约,他与这小姑娘也算得上亲戚。
一个小姑娘罢了,虽然圆润了些,但他也提得动。
可他刚走出来,就听到她那句漠然的,“他住在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
若救命的恩情在她眼里亦不过如此,他又何必助她少走几步脏污的路。
然后,他便看到那小姑娘坦然地踩进了污水里。
她的身姿那样端庄,步伐那样从容,仿佛她不是个走在脏污小巷里的八岁女童,倒像是……
像他幼年在宫里伴皇子们读书时偶尔见到的,走在光洁青砖道上的娘娘们。
许多勋贵人家追捧宫里那套,她有那样的仪态,许是容家请了放出宫的年老嬷嬷教养家中的小姐。
做好举止仪态不难,难的是在脏污的水里依然从容高雅。
她那番“穷病难医”的说辞听着高尚,背后藏着的心思却未必:
不过是,不愿让侯府小姐嫁给临渊,又恐世人诟病泰宁侯府心存门户之见、行背信弃义之事,便想出那以重金换婚书的法子。
是怎样的环境和经历,让一个年仅八岁的女童长成这般模样……
巷子里的人早已远去,邵北城转身走回大杂院。
……
容钰与宝瓶一路紧赶慢赶,将将在晚饭前半个时辰回到府里。
吴嬷嬷只当她是带着宝瓶出去玩耍,少不得边给她梳洗、更衣,边不轻不重地说上她几句。
“恰今日下午锦瑟阁的掌柜来了府里,夫人与大小姐与那掌柜的议了一下午今年为府里的主子们订几身冬衣、何种样式,否则,大小姐必会发觉……”
“中间夫人遣人来了两回说请您过去,想来是请您亲自去挑衣裳,奴才都囫囵给您应付过去了,先是说您午歇了,后来说的是您出门买纸笔去了,回头若是夫人与大小姐问起,可千万莫说漏嘴了……”
容钰笑道:“说我出门买纸币……嬷嬷,她们必定不信的。”
吴嬷嬷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姐,就是府里人人都不信,奴才也要这么说,您是侯门小姐,一言一行都关系着您的名声,也就关系着您将来的……”
吴嬷嬷看着容钰一团孩子气的脸,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全,她委婉地感慨道:“我的小姐啊,如今府里也就只有您在这种时候还一门心思想着出门玩耍……”
“虽然这回的事情与您不相干,可下回呢、再下回呢……”
“小姐啊,您可快些懂事吧。”
容钰心里一动。
上辈子她幼时头脑简单,压根儿听不懂吴嬷嬷这些暗含深意的唠叨,往往假装听着、实则发呆。
吴嬷嬷是在感慨,穆临渊带着婚书登了门,此时府里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怎样收尾,故而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私心谋划,唯独她一人浑然不觉。
上辈子,她的确活得太糊涂。
若穆临渊坚持求娶侯府小姐,除了已有婚约的大姐姐外,府里其余的三位小姐人人都有可能嫁给穆临渊。
母亲与大姐姐此时泰然自若,不过是觉得一来她是嫡小姐,二来她年纪尚小,这回的事情再如何也波及不到她……
她们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们都没有彻底看清容衡的心思。
在多活了十七年的容钰看来,容衡的心思说来其实很简单:偏爱容滢。
容滢聪慧过人、姿容脱俗,又是杜氏所生,是容衡心里最得意的女儿。
除非容滢自己相中,否则,容衡绝不会把她许给穆临渊。
至于容莲……
容衡或许愿意把容莲许给穆临渊,但,他若那样做了便会为人诟病。
人们会议论,泰宁侯留着优秀的庶出二小姐与嫡出三小姐,把那无过人之处、年纪最小的庶出四小姐许给于他先祖有恩的贫寒医者。
容衡是多么在意名声……
容钰看向地上那双已被换下、踩过脏水的绣鞋。
活了两回,她终于看清,此时这泰宁侯府里处境最危险的正是她容钰。
容衡把她许出去,既能保住他心爱的容滢,还能挣个好名声。
世人会说,泰宁侯爷重信,用金贵的嫡小姐报救命的恩情。
她今年八岁,可八岁又如何?
八岁可以订婚,待再过三、四年,她十一、二岁后,就能嫁出去了……
吴嬷嬷此时已为容钰换好一身碧色纱裙,搭同色湖绸绣鞋,再次提醒她道:“小姐,您生在富贵锦绣堆里头,这是老天爷给您的好命,但您不能不惜物啊。”
“您今日穿着外出的那双绣鞋,千层布贴羔羊皮鞋底、真丝鞋里、提花云锦鞋面……”
“即便买那鞋的五两银子入不了您的眼,您也该珍惜那做鞋的人费的心思与好材料。”
吴嬷嬷说完,拿走了那脏污的绣鞋。
容钰直直地看着吴嬷嬷的背影。
再好的材料、绣工又如何,做鞋人的心血又如何,踩了回脏水后,便要被丢弃。
她出了一会儿神,半靠在窗下的小榻上打算歇一会儿,此时宝珠来禀:“小姐,四小姐过来了。”
这么快……
容钰坐直身子,吩咐宝珠:“请四小姐进来,再沏壶茶过来。”
宝珠应了,笑道:“小姐,您今日真不一样,都不像往日的您了,倒有几分像大小姐,夫人和大小姐见了一定会开怀”,说完便一派轻松地走去院门口迎容莲。
说者无心,可宝珠这话落在容钰耳中却犹如重锤一击。
她嫁给六皇子,已做了十年的宁王妃。
真正经历过才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绝不是夸大之词。
皇帝是天子,是大周万里河山的主人。
盛威之下,低贱的内官、宫女们自不必说,便是战功显赫的武官、学富五车的文臣、百年簪缨的勋贵,甚至宗亲、外戚,甚至皇子、公主,无一人敢掉以轻心。
时时如临深渊,刻刻如履薄冰。
甚至,还不止如此……
禁宫之内、朝廷之上,人人皆有所图,言行举止俱是机锋。
身在那样的处境,寻常人一个不慎,轻则获罪,重则殒命,还有可能连累父母家人。
天潢贵胄亦难幸免。
龙章凤姿的太子暴毙身亡,尊荣显贵的英王被贬为庶民,皇帝爱重的宸王重伤身残。
唯一的金枝玉叶在青灯古佛里寂然老去。
即便那最后的胜者端王,他也曾被漠视、猜疑,还曾身陷囹圄。
在那种环境里过了十年,昔日京都最不学无术的容家三小姐被磨砺成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的王妃。
年幼那般糊涂娇纵、少女时那般愚蠢胡闹的人,也逐渐学会了话说三分、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算计图谋、逢场作戏那一套。
一个人为了活命,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
珠帘的撞击声响起,继而是宝珠殷勤的声音,“四小姐,您里边儿请。”
容钰从榻上拿起一个竹蜻蜓。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玩具;
不记得八岁时她的想法和言行举止;
但无论如何,八岁的容钰绝不是后来的宁王妃那样的人。
幸而有句话叫女大十八变,呵,便让这侯府上下的人以为她不过是在逐渐长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