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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荒谬吗?
崔长陵把王羡的杯里添满了水才收了手,小水壶放回原处去,见王羡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碰茶杯,他咂舌两声,端起那水杯,径直递到了王羡面前去。
王羡见躲不掉,撇着嘴接过来,顺势一口饮尽,才撒气似的把茶杯重重的放回四方的翘头黑漆小案上。
崔长陵几不可见的摇头:“吃了那么多辛辣的东西,你就一点儿不觉得口干舌燥?每每要你喝杯水,像是要割掉你身上的一块肉,就那么难。”
王羡知道他有心晾着于琅,且方才于琅进门的时候那种扫视过去的打量,她其实也都看在眼底的,对于这位伏波将军,便头一个喜欢不起来。
她这人古怪毛病不少,这算是其中一个。
原本为着通敌的事,再加上于琅这么多年,摆明了是跟萧佛之同流合污,蛇鼠一窝,现在还多了柳琬之的一条命,她对于琅压根也没什么好印象了,不过王羡不爱这样子把人定死了,万一于琅有苦衷呢?万一于琅骨子里其实是个好的呢?万一他有很多事是逼不得已,而到如今他其实是肯第一个站出来指认萧佛之,替他们省去诸多麻烦的呢?
这世上万一之事原太多,都是说不准的。
可似于琅这样,进了门不老实,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乱看,端的全是审视和打量的姿态,落在王羡眼中,便什么都不多想了,只余下了厌恶,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讨喜,叫人多看一眼便心生厌烦。
于是她也就顺着崔长陵的话,越发又把那茶杯往崔长陵的面前推上一推:“夫子每每煮茶总是太浓,入口苦涩的很,人家都是品茶,到我这儿简直是遭罪,夫子还要怪我不爱喝水吃茶,这哪里怪得了我?”
于琅几不可见的蹙拢了眉心,怕崔长陵瞧见了,又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眉心已然舒展,终于有些耐不住,赶在了崔长陵再开口与王羡闲扯之前,叫了声令君。
崔长陵像是才发现屋里站了这么个人,咦了声,随手指了个什么方向,那位置上好像是有个圆墩儿还是胡凳一类的:“于将军坐着说话吧。”
这算是下马威吗?于琅觉得姑且不算,但一定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就是了。
他自问出身才干固然都不如崔长陵,但人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毕竟是襄阳,他在襄阳供职多年,崔长陵初来乍到的,即便是奉旨钦差,面子总还是要给他留上三分吧?
何况这样无视他,岂不将他河南于氏也不看在眼里了?
于琅一向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只是好在这些年跟在萧佛之手下,萧佛之狠辣且脾气比他更不好,很多时候他习惯了隐忍和克制,这一时间才能耐得住。
他往那圆墩儿挪过去,一撩长衫下摆处,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令君到襄阳也有日子,说来还是头一次正经见过,其实要末将说,也该在刺史府中好好设一回宴,咱们这些人,也正经的同令君见上一见才是礼数周全。”
“我奉旨钦差,为查案而来,只怕你们并不想见我才对。”崔长陵噙着笑,有意无意的说着,“前些日子,府君大人在刺史府中夜宴过我一遭,于将军不知道吗?”
于琅一愣:“末将如何知道?”
“我还以为,刺史府中的事,事无巨细,于将军都知道的,毕竟府君大人视于将军为心腹,多年来委以重用,有多少不能为外人知的事,也都是托了于将军的手去做,怎么府中设宴这样的小事,反倒瞒着于将军了呢?”
崔长陵一面说着,一面撇嘴:“不知是府君大人同于将军生了嫌隙,还是于将军扯了谎呢?”
“砰——”
圆墩儿翻倒在地,打了几个滚,滚到了西窗下的禅椅旁,碰到了禅椅,才又回滚两下,停住了——
于琅慌了。
此刻他是真的慌了。
崔长陵果然是知道些什么,至少多年来他和萧佛之走动亲密,他是萧佛之的心腹,崔长陵是全都知道的。
旁敲侧击也好,警醒敲打也好,崔长陵说这些话,分明是别有用心的。
于琅干巴巴的笑:“也不知令君是从何处听来这样荒谬的话……”
“荒谬?那于将军觉得,一个养在深宅大院中,平素少有人往来宅院的小夫人,突然之间心悸受惊,一尸两命,荒谬不荒谬呢?”崔长陵指尖点在那黑漆小案上,声是闷的,他开口说话,语气低沉,声,也是闷的,“小夫人过身后,于将军忽而大病一场,却又一二日,裁痊愈,今日一见,面色红润,丝毫不大病初愈的模样,这又荒谬与否呢?”
“你……令君你——”
于琅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可正因为他全明白了,才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应该离开这里,离开崔长陵的掌控和崔长陵的视线,可他明白,这张网铺开了,就是崔长陵专程为他而张开的,他落了进来,就再也别想轻易的挣扎出去。
崔长陵紧紧地牵着线,他越是想要挣出去,崔长陵就越是会收紧这张网,哪怕生生把他勒死,崔长陵也是不怕的。
原来如眉偷走的书信,是交到了崔长陵的手上,而她至死不肯说出书信的下落,为的就是今日……
他始终存了侥幸的心,毕竟如眉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乖巧安分的,偶尔走动,也不过与顾盼往来,自有了孩子后,连和顾盼的走动都少了,她在襄阳城中,几乎不认得什么人。
那时候他在想,那些书信,她偷盗出去,未必是要成什么事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人带着那些书信找上门来,但也只是为了利用他办成什么事儿而已,目下他也许能够安然度过,毕竟他从不觉得,他和如眉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么多年来,他自问对如眉极好,她怎么可能处心积虑的算计他,害他呢?
而事实上,是他想错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禽兽不如
“你怎么会认得如眉的?”
如眉这个名字,王羡很不喜欢,崔长陵亦然。
柳琬之那样的女郎,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更多的是耻辱。
王羡捏紧了拳头,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愤怒二字,似乎很想要替柳琬之分辨什么。
崔长陵瞧见了,轻咳了声:“你知道你的那位小夫人,是什么出身吗?”
王羡一愣,侧目望过去。
于琅也愣住了。
出身……?
当年他花了好大力气才从花想楼中赎身回来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出身?
其实事后他也留心打听过,只是没敢深查,毕竟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花想楼实则是凉州秦王的产业,真动了不改动的人,没什么好处。
不过花想楼里的小娘子,大多都是经过了精心调教的,那些小娘子们,几乎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秦王殿下养了起来,和外头寻常楼子的莺莺燕燕不同,其中更有些从前出身不俗的女郎们,家道中落,又或是别的什么缘故。
那会儿他隐隐知道,秦王从被贬到凉州,一直隐忍到新帝御极,胆子才越来越大,花想楼里甚至有他从漠北苦寒之地挑回来的女郎们,不多,但绝对有。
那都是家中犯了事儿,被朝廷流放的女眷,出身不俗,教养不俗,调教起来更顺手,也更容易讨了客人们的欢心。
于琅不是没怀疑过,如眉就是这样的出身,只是没有再继续追查,横竖是秦王弄回来的人,就算真的出了事,他前头也还有个秦王顶着。
直到今日,崔长陵突然提起如眉的出身……
于琅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我是从花想楼把她赎出来的……”
“花想楼的事情,咱们过会儿再说,现在,我在与你说,你那位小夫人的出身。”
于琅有意试探,崔长陵无意隐瞒,花想楼的秘密,果然已经不是秘密了。
“我不知道。”于琅胆子小,此时说起话来,声音里都打着颤的。
知道怕便很好,正应了柳琬之的话,威逼利诱也好,恐吓警告也罢,总归能撬开于琅的嘴,拿到于琅的口供供词,这就足够了。
“你还记得河东柳氏吗?”
“谁?”于琅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令君是说,河东柳氏?八年前伙同废王与琅琊王氏,屯兵自重,意图谋反的,河东柳氏?”
“原来你还记得。”王羡适时的嗤笑出声来,声音清冷到了极致,“意图谋反的河东柳氏,男丁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先帝高恩,不牵连女眷,此后柳氏一族败落,一方豪族,一夜之间,大厦倾颓,连琅琊王氏也未能幸免,原想着,经此一事,再没有人敢妄动心念,行谋逆此等大逆之举——于将军,我还当,你早忘了八年前废王之祸。”
“我……我不是……”于琅上下牙齿打颤,一说话便会碰在一起,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了。
他不敢直视王羡,这位小郎君端的一身正派,正气凛然的模样,令他羞愧不已。
于琅偷偷地去看崔长陵,发觉他面色如常:“令君提起河东柳氏,这和如眉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吗?”
“我以为你不是庸才,才会得萧佛之重用的。”崔长陵说这话时无不失望,也无意再与他绕弯子,“她是河东柳氏女,家中行六,原名琬之。于琅,你现在总应该明白,她为什么会冒死进你的书房,从你的暗格中,偷出那些书信了吧?”
河东柳氏女?那不就是……
“这不可能!”于琅急于反驳,一张脸憋得通红,“令君当我三岁稚童那般好哄的吗?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敢说的,横竖花想楼的秘密,令君怕早也从如眉……”
他不知怎么的,如眉二字脱口而出时,那二人的神色皆是一凛,于是他下意识的改了口:“琬之……令君怕早就从琬之口中听说过了。令君眼下与我说,她是河东柳氏女,你的意思是说,秦王妃把自己嫡亲的族妹,一手调教之后,送到这样的地方,供我们取乐不成?荒唐,实在是荒唐至极!”
“于琅,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崔长陵始终气定神闲,任凭于琅再如何急切焦躁,他面上的神色都未曾变上一变。
可越是这样的淡然,于琅才越发信了,他说的,就是事实。
而崔长陵所说原也不错,事到如今,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崔长陵来骗他的……
即便今日崔长陵不见他,单凭那些书信,也足够定他的罪。
崔长陵带着便宜行事的圣旨而来,他是知道的,如今就算是在襄阳杀了他,都在便宜之内,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分辨的机会。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
“这世上原本人心险恶,有些人衣冠禽兽,有些人则是禽兽不如。”王羡长了这么大,好歹也算读着圣贤书长起来的,纵使是幼时顽劣,那些粗鄙的话语也没学上几句,她目下说的这几句,还是当初跟着王述之出去听戏,又从话本子上学来的。
小的时候她在王逸之面前脱口而出,被罚着闭门思过了三天,后来长了记性,就再也不敢说,没想到今日还派上用场了。
她冷眼看向于琅:“于将军,你觉得,你和秦王妃,算是衣冠禽兽,还是禽兽不如?”
“你——”于琅气急,一抬手,指尖正对着他的方向,“你太原王氏,便是如此教导子侄的吗?”
原来晓得她出身,可是从进了门,就始终没有同她打过招呼,啧……
“原本大家都是士族子弟,只是你自己干过的事儿,却不许我说吗?”王羡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扫过去一眼,“秦王妃是女眷,我本该称她一声殿下,可于将军觉得,她把自己嫡亲的族妹推进火坑里,这种事儿,又怎么说呢?且于将军应该没有忘了,当年被萧佛之那个族弟强要了去,死的时候都只有四岁的孩子吧?”
她讥笑着,在于琅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一字一顿的说与他听:“那也是秦王妃的妹妹,最小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