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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甚大 甚多 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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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区,画山路,汉海戏剧学院附近一处僻静的小区,不远处就是人声鼎沸的恒荣广场,但此处却闹中取静,高大围墙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及喧嚣,红砖砌成的外墙上爬满了藤本蔷薇,茂密的法国梧桐遮蔽了烈日的灼热,身处此地,让人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心境也平和下来。

任平生这几天一直打左筱潇的手机,但那头一直长时间没有人接听,QQ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头像暗淡了好久,也不回答任平生的留言,总而言之,左筱潇像是在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一般。

无奈之下,任平生只好按照左筱潇之前给他的地址,找到这个小区。

虽然今天他特意理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衬衫和西裤,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但仍然被门口的保安拦住盘问了半天,就算他提出左筱潇的名字也没用,保安反而询问他的来意是什么。

任平生不好说自己是来挽回前女友的,只能以探访同学的名义来搪塞,但多疑的保安并没有轻松放过他,究根问底地问了一堆个人问题,直到他出示了汉海大学的学生证,保安这才放行。

这个小区内部并不大,毕竟是在寸土寸金的靖安区,里面的住宅一套套都是二层高的独栋别墅,单套别墅建筑面积估计有500多平方米,外面还带有200多平方的院落和花园,建筑材料以红砖为主,带有罗马柱的户外走廊,浅坡屋顶和阁楼都充满了美式风格。

任平生虽然走进了小区,但心中却有些不快,从保安的语言和表情可以看出,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小区拽的阶层,虽然任平生已经走远了,但保安那种警惕和怀疑的眼神还依旧追在背后,让他如芒刺在背,好不自在。

“已经到了这里了,就不要再纠结了。”任平生暗暗对自己说,现在不是照顾那点卑微的自尊心的时候,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为了拯救自己的大学恋情,必须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姿态来。

在自我鼓动下,任平生加快了脚步,找到了门牌为17号的独栋别墅,踩在圆石小径上,穿过种着月季花的草坪,任平生站在那扇他从未踏进过的棕色大门前,感觉自己心跳急剧加快,甚至能听到血管膨胀的声音,就像自己初次与左筱潇约会一般,紧张得像个菜鸟。

“别想了,男人大丈夫做事果断点,难道你还想重蹈前世的覆辙吗?”任平生思虑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反而为自己先前的胆怯而感到好笑。

他按下了门铃,等了快一分钟的时间,大门开启。

任平生并没有看到梦寐以求的那个倩影,给他开门的是个50出头的老阿姨,梳着鸭蛋般的老式发髻,脸上带着大山走出来的淳朴,从穿着和姿势来看应该是家里的佣人。

左筱潇好像有跟任平生提过,她小时候一直是由家里的郭姨带大的,这个郭姨二十岁就来她家帮佣,直到现在还是勤勤恳恳地为左家服务。

眼前这个女子应该就是郭姨,她用带着徽州口音的普通话道:“你好,请问你找谁?”

“你好,我叫任平生,是汉海大学学生,我找左筱潇,我们是朋友。”任平生认真地做了介绍。

郭姨好像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她微微点点头道:“你先进来,在客厅坐一坐。”

郭姨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漠,这让平生稍稍放松了些,但她并没有说去通知左筱潇,任平生心里又有点放不下。

看着郭姨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任平生环顾了一圈,房子内部装潢以深色的黄花梨木为主,入门的玄关正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玄关左手边是餐厅和厨房,用一道精绘花鸟屏风做隔断,右手边是一个宽敞的大客厅,客厅的挑高有5米多,长长的落地窗上挂着深灰色的罗马帘,两面墙壁上都竖着齐顶的书柜,上面排满了各类书籍和装饰摆件。

任平生趁着等待的时间,略略浏览了下书柜,上面的书籍纷繁复杂,可见主人涉猎之广,还有许多来自不同文明的艺术品和工艺品,像印度的佛像、RB的折扇、伊朗的挂毯、玻利维亚的陶器、挪威的漆画等,都是主人在各国旅行带回来的见证。

偌大的客厅只在中央摆了两张沙发,上面披着上个世纪常见的白色手工编织沙发座垫,沙发材质却是富有光泽的真皮,客厅里没有摆放中国人家中常见的电视,除了艺术品就是各种书籍,就连沙发周围都堆满了书籍,完全符合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应有的风格。

身处这个有书香、无俗念的屋子,任平生才真正明白,左筱潇那淡然出尘的气质是如何养成的。

沙发旁的黄花梨木茶几上摆着一幅尚未装裱的书法,任平生凑过去看了看,纸上的字体如枯树干枝,静瘦崎岖,庄重质朴处,有龙蛇之像;回曲蜿蜒处,有鼓筝之韵;劲健挺拔处,有干戈金马之势,虽然字体时有象形,但任平生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懂。

“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传来,任平生回头一看,左予求已经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左筱潇的父亲左予求,是中国文坛独居盛名的诗人、散文家,尤其是在世纪初出版的《炎黄长歌》系列组诗,在国内造成巨大反响和好评,他本人也被选为国家文化代表,在世纪之交与来自世界几大文明的代表进行世纪圆桌对话,影响力遍及海内外。

左予求目前担任汉海戏剧学院名誉院长,一般轻易不参加公众活动,隐居闹市、潜心修书,其名虽然如雷贯耳,但任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

他今年刚满六十,花白头发,四方脸,高高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脸上皱纹虽多,仍可看出年轻时颇为英俊。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浆洗干净的浅白色亚麻布褂子,脚下是黑色的手工布鞋,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大家风范。

左予求走到黄花梨木茶几边上,指着那副书法道:“这是大篆,先人化甲骨为金文,化金文为石鼓文,因其线条规整、笔画整齐,遂为后世人文之祖。”

“甚大、甚多、甚多。”任平生沉吟了下,从口中吐出这六个字。

左予求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刚才念出字帖上的那句话源自佛学经典《金刚经》,没想到任平生虽不识大篆,却懂得《金刚经》,他回答的那六个字,正是左予求引用《金刚经》那句后续的回答。

《金刚经》里,须菩提连续向佛祖如来提了三个问题,分别是“身如须弥,大不?”、“恒河沙数,多不?”、“大千世界,多不?”,而如来回答须菩提的就是任平生那六个字。

这初次见面的对话,显然很称左予求的心意,也让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观感很有益处。

“伯父,你好。”任平生叉手点头道。

“坐吧,别客气。”左予求颔首微笑道,朝着沙发抬一抬手。

从出现到现在,左予求的态度都挺和蔼的,全无名人大家的倨傲,让任平生原本有些拘谨的手脚也放开了,他看了看四周,在左予求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郭姨再次出现,她手里端着个雕花木盘,将两个青花瓷盖碗放在两人面前,不发一言就退下了。

左予求掀开盖碗,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端起碗凑在鼻间,闻了闻,阖上眼,好像沉浸在茶香中般,表情十分愉悦。

他睁开眼,指了指任平生面前的盖碗道:“这是十年陈的普洱,年轻人可能喝不习惯,可以试试。”

任平生依样画葫芦地将盖碗放在鼻间闻了闻,普洱茶香十分浓郁,他前世的时候喝得茶不少,不过主要喝绿茶和白茶,普洱只是略有品尝,但光凭刚才闻的感受,这十年陈的普洱应该是茶中上品。

茶是好茶,但任平生此刻却没有品茶的心情,他忍不住开口道出来意:“伯父,我叫任平生,不知筱潇有没有和您提过,我是她的男朋友,她在家吗。”

“不急,不急,先喝茶。”左予求对任平生的话并不感到惊讶,他按部就班地举杯放在嘴边,轻轻地酌了一口。

任平生虽然心急如焚,却不得不按照左予求的指示去做,虽然他举止文雅、语气温和,但却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让人不得不倾听。

这口茶喝下去,任平生意外地发现,茶汤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味道醇厚香浓,像一条金线,缓缓地通过喉咙进入食道,进而散至全身以及五脏六腑,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被熨过一般舒畅。

任平生重新提起勇气,将自己与左筱潇在大学中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的往事细细说来,虽然他语气有些激烈,但左予求只是一边静静的听着,一边慢慢地品茶。

待到任平生说完,左予求不知可否,放下手中的盖碗,悠悠道来:“普洱茶制作最不易,采菁、萎凋、杀菁、揉捻、蒸压、烘培,最后一道是最重要的,而烘培的关键是掌握火候,烘培过重会留下烟气,喝起来烟撩火烤,有焦苦味;烘培不够的话又会有水气,沉闷浑浊,游离不定,入口晦涩;只有掌握了适当的火候,才能制出好的茶饼,但这茶这时候还不经喝,入口虽甜,实则浅薄,缺乏后味,继而平淡;好茶还需要岁月的沉淀,要经过陈年的存放,才能让味道厚重起来,才能拥有更多的变化,才能绵柔爽净、馥郁体贴,这才是最好的茶。”

这一套茶道听下来,任平生颇受裨益,而且左予求不仅就茶论茶,还有借着普洱之道隐喻人生、情感之意,他原本一腔热血地想要向左筱潇展示,被这一盏茶、一番话所摄,居然凉了半截,只顾慢慢咀嚼茶中之味、话中之意。

左予求好像对这一切了然在胸,他一边品茶,一边道:

“喝茶是很养心性的事,味道还是其次,有些事是急不得的,有些事是缓不得,喝下去的那口味对不对,功夫在前不在后,你懂了吗?”

任平生一脸茫然,他这次上门想要找到左筱潇,想要挽回他们之间的恋情,但却遇上了她的父亲。虽然左予求对待任平生颇为客气,但他对任平生所诉求却置若罔闻,他的话里更是迷雾重重,让他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左予求只是漫不经心地品着茶。茶很香,沙发也很舒适,气氛也很好,但任平生却觉得,呆在这里的每一秒都那么地难受,因为左筱潇并不在。

终于,左予求将喝完的茶盏放回桌上,立起身来,任平生读懂对方的送客之意,不自觉地也随之站了起来。

在走到门口时,左予求主动与任平生握手,轻轻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我虽不是相士,但也通读《冰鉴》、《六壬课》,你的骨相清贵异人,不为帝王将相,也是名儒大家,只不过命宫中有一缺陷,需戒急用忍、修心凝神,方可避灾逢吉,切记,切记。”

任平生点点头,收下左予求的寄语,带着难言的失落和惆怅离开左家。

穿越之初,任平生原本信心十足,以为凭借十几年的阅历和见识,可以随意扭转乾坤,没想到头一件事就落个失败告终,这对他的打击蛮大的,平生头次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

他浑浑噩噩地向小区门口走去,没走多远,好像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左家郭姨气喘吁吁,迈着小碎步跑到面前,她虽然动作很大,但表情却没多少变化,依旧淡淡地说:“筱潇昨天刚走的,左夫人在北美有个演出,她陪着去散散心。”

任平生大喜,没想到自己在左家没有探知的消息,却意外地从佣人身上得到了,他忙问道:“谢谢,这是教授让你告诉我的吗?”

郭姨好像预料到任平生会这么问般,不急不慢地答道:“这是筱潇走之前吩咐我的。”

任平生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他充满了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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