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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这医院里,沙南通端着一杯茶水坐在病房外一侧的长木椅上,云爸爸用这难得的机会凝视着女儿,云锋,则在静默的假装酣睡中感受着父亲的心情起伏,任自己的手背浸满了父亲滚烫的热泪,而后由着他轻轻擦拭。
也许,无声无息的空气才是此时穿梭心灵的使者,为这对父女做着他们这二十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心语心愿的传递。
此时,云锋的心也是如同行走在沙漠的绿洲上的旅人,终于在二十多年后,那片潜藏在心底极深处的黑暗,从嗖嗖冷风的极寒极荒芜之地,在父亲无声的凝望中,被父亲接连而下的泪水种下了一片绿洲,找到了她心灵的皈依处,扎扎实实地,如同谷穗经历过了冬藏春发夏暑,终于在一片金秋里闪烁着饱满如珠的成熟之光,金黄地温暖着。
她不再心里怨怪父亲对自己曾经的疏离,那些过往中父亲给予她的温暖和关爱的一次次的身影,再度在她心里清晰地浮现。
人到失去方知情之切,爱之深。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她还能为自己的父亲做什么呢?唯有就这样陪父亲把这剩下来的三十天过得慢些,再慢些,温馨些,再温馨些,让她与父亲,都少些遗憾吧。
如今,年纪轻轻的她,也才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了当真是除了生死无大事,她放不下她的父亲,就正如她不敢去想父亲是否能放得下她和家人一样。但,始终都是要面对的。于是,她也只能在这静默中不断地、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思,思考着如何才能跳出过于悲伤的情绪,不被父亲所察觉,否则,父亲就真的生活在日日被人提醒着生命倒计时的焦虑中了。
关于死亡,她并不是没有思惟过,但只要她的心思一触及到死亡,便被恐惧所深深地攥住,不得一丝动弹。比如小时候怕黑,其实就是怕鬼,这种害怕甚至让幼小的她恐惧的眼神里会看见黑暗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白色小人影,直吓得她掉头就跑,再不敢一个人去到那黑屋子里,也比如她总是恶梦连连,梦里那些阴惨惨的坟墓、满天飞撒的纸钱,无不令她在梦里也惊吓过度。
长大后,人们说那是因为她内心里欠缺安全感,所以怕黑,她去查看各类书籍,也说怕黑的孩子就是没有安全感,情感不健全。但如今细想,那难道不正是她从小对于生死,尤其是死亡的触碰式的思考吗?只是无知的她,一碰触到死亡,便被恐惧弹了回来。
又或者,当她恐惧地在这些没有安全感的场景中或是梦境中时,其实,她幼小的心灵便在开始碰触死亡,只是她同样因为恐惧因为无知而无法深入了。
而身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令她从小到大,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他们的老去,这种在亲情之爱中的得到中的对失去的恐惧,也正是她对死亡的另外一种思考。直至当外公和爷爷都离开,她因为没当时没在身边,便在心里假装他们都还活着,只是自己未能见到,以此来逃避自己对死亡的理解。只可惜,这最后,都成了她一种担心和伤心再到逃避的情绪了。
如今,她的父亲,却要在她面前,眼睁睁地离她而去了,真正的过一天地少一天地数日子了,她心里原本被父亲的眼泪浇活了的绿洲,又迅速枯萎,在她的焦灼之中烧得只剩下一片盛放灰烬的焦土。她的心也就在这焦灼得退无可退的状态里,刹那间地,就此发现了一个很好宽慰自己的理由,那就是,沙漠能生绿洲,绿洲也能再度枯萎为沙漠,那么生死也如此吧,她的父亲倘若真的去了,她不要悲伤,因为,她也要去啊,总有一天的,不是吗?如此,她内心里那片焦土,又在她这一想法中似乎下了一场及时雨,孕育了几颗绿草的种子,幻化出绿洲依稀的样子来了。她想,她终于是可以做到于父亲一同向死而生,面如平常了。
这样想的时候,她那被父亲抚平了的眉心又微微地皱了皱,而后在舒展中时缓缓地睁开了眼,正对上父亲凝望着她出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了他眼白处昏黄的一片,如同她心里的那片沙漠移到了他的双眼,她也看见了他的黑褐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的生命之光正在如同逐渐走向熄灭的烛火,正在努力地跳动。
“爸。”
她望着父亲,温和如常地微笑了一下。父亲看见女儿的脸上恢复了生气,心头一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一个微笑,已是尽她这个年龄所最大的能耐,看透生死,开解死亡之后的释去重负的微笑,如同明白了终将责的凤凰,等待的将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没事吧?”
父亲严肃惯了的脸难得地温和一笑,问道。
“有事。”
她又是一笑,灿若晨星。
“什么事?”
父亲的脸色瞬间紧皱了起来。
“都过饭点了,您肯定没吃饭。”
她微笑着说道。
“我一顿不按时没关系的。谁让你这不争气,好端端的竟然重感冒还中暑?”
父亲听得她这一说,紧皱的脸松弛了下来,嗔怪女儿道。
“爸,您的水,刚刚太烫了,我在外边晾了一会,这会应该刚刚好。”
听得病房里父女俩的话音,沙南通起身端了水杯便进了来,一边恭敬地递过去给云爸爸,一边在云爸爸接过水杯后又低头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云锋。
在云爸爸端着杯子侧身低头喝水时,沙南通触及到了云锋望向自己父亲的悲伤难抑的眼神,而后,转回来泫然欲涕地看了他一眼后,她便自觉而迅速地眨了眨眼,将眼里打转的泪水又都闭得倒流回胸腔了。
沙南通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咯噔地沉了一下,暗想,莫非她知道了什么?只有知道了实情,她才会如此的表现。他的心又疼了起来,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她,也更不知道宽慰了她之后又该如何宽慰眼前这位老人。他只得,默默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