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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同室操戈相煎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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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停在脚旁一具双眼圆睁的禳天军尸首上,看到这军士还很年轻的面庞,燹翮幽幽叹息,吃力的弯下腰,褪下臂上套着的岳峙盾,覆盖在了这名军士的身上,又为这军士阖上了双眼,“还是个半大孩子,刚入的禳天军吧?什么都没经历过,真不该就这么走了,更不该死不瞑目…”

燹翮慢慢退下一步,深吸一口气,手中雷行枪低垂向地,神情肃然的向着四面尸首,俯下半身,无论这些尸首身前是为救他而苦战的苍狼骑,还是要致他于死地的禳天军,他都一视同仁的环施一礼。

“汝生汝死,皆为袍泽,英勇之名,当垂千古,且先瞑目,后会有期…”

告祭英灵的低沉哀悼声,从他口中轻轻吟出,如同无数次,他率着勇敢的军士打完一场艰难的苦仗后,向着战死的同袍垂首致意。

也不知是这位军王的积威所在,还是被他语声中的苍凉哀伤所染,已布下绝杀阵的禳天军情不自禁的垂下手中长枪,随着他的动作一齐弯俯半身,向着四野遗尸,默哀施礼。

悠然而起的悼念声不知不觉间将杀意沉淀,一张张已麻木的面庞上忽然泪光闪亮,恍然醒悟,这一战,其实是他们每个人都不能承受的自残之痛。

“就这样吧。”燹翮又极轻的默念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很模糊,轻得甫一出口就被横掠而过的晚风吹散,模糊得仿佛不愿让任何人会意。

随即,军王自嘲的一笑:“是我糊涂,仗都打到这一步了,又何必再做悲天悯人之态,后悔的事,还是留给能活过今夜的人吧…”

他似乎回头向远方草原深处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向禳天军招了招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不必留情。我站出来不是要你们手下留情,只是不习惯躲在后头等死而已。”说着,他脸上又露出了令所有汉军都熟悉的懒散笑意:“可惜,这一次不能为你们请功了。”

禳天军都默立不动,手中长枪似重若千钧,如军王所言,到了这一步,确实不必再追悔什么,但对军王的尊敬早渗入每一名汉军的骨髓深处,刚才的火拼容不得他们多想,因为他们无法选择沙场上的对手。短暂的止戈之后,每个人都清醒过来,望着身周狼藉,那一具具被长枪搠倒的血肉身躯,都是曾在一次又一次激战中并肩为援的袍泽,他们心中迫不得已的杀意早被愧疚和伤痛冲淡,又怎能再狠下心向自己最尊敬的人出手。

“军王…”那几名被燹翮叫到名字的禳天军头垂得更低,犹豫着,没有人愿意踏上一步。

“怎么?不愿出手?那可是违抗圣旨啊!”燹翮笑了笑,目光向前方掠去,龙牙枪林之后,闪烁的火光照亮了一袭龙袍皇服,那一道锋利阴冷的目光冷冷看着一切,金灿灿的盘龙朝服,透着彻骨怒气。

“别再犹豫了,动手吧,今夜我已连累了太多人,也不想再打这糊涂仗了,可是你们,君命…不可违,有些事情…也不是你们能左右的,就算是将错就错也要动这个狠手,我不会责怪你们。”燹翮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被遍地尸骨刺痛了眼睛,他缓缓闭上了双眼,摩挲着手中长枪的斑斑缺口,其中一处缺口只要再深几分,这柄随他一生,杀敌无数的雷行枪或许就已断为两截。

燹翮慢慢摸着爱枪,当触到枪杆上一行镌字时,他莞尔一笑:“记得许多人都喜欢在心爱的兵器上刻字,写下几句剑在人在,刀断人亡的豪言,当年匈奴部里的那些金铃骑卫就最喜欢做这档子事,一个个看着都挺有玉石俱焚的气势,可真到了刀折剑断的时候,从不见有人肯轻生,害得我们每次都要帮上他们一把,没想到啊,反是我这号最不讲信义的人,倒要在今日做一次信人。”

听着燹翮自语,不少禳天军脸上都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军王自嘲的无信,说的只是他在沙场上的兵不厌诈。

军王智侯,都是最早追随厉帝的功臣,在他们的名声初崛起时,汉朝还处于最积弱的困境,汉军无论士气还是战力,都远逊于草原三部的强弓铁骑,在那个汉人只能任由草原人恣意蹂躏的年代,正是这位军王振臂而起,拉着一支不成气候的军队,在草原深处展开了游击战法,为了蚕食草原人的元气,他一会儿轻骑偷袭草原人后方重地,一会儿放火烧毁草原三部的军辎粮草,遇强则逃,遇弱则战,一见草原大军就溜得飞快,看到小股游骑又立刻全军冲锋,还每次都是侧面偷袭,从不肯和草原军硬战,也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反越打越有滋味,就是这种令草原军发指的无赖打法,一次又一次的把草原三部出兵中原的准备拖垮,使厉帝和智侯能有余裕在中原积极备战。

有一次,老匈奴王实在被燹翮这种近乎无赖的打法气得七窍生烟,竟然亲自写下战书,约燹翮在牧马瀚原上光明正大的打上一仗,还气急败坏的要求燹翮遵守信义,不得毁约。

汉军收到这封战书时,全都笑得肚子抽筋,能把老奸巨猾,屡次背盟侵略中原的匈奴王逼到说出信义二字,可算是破天荒第一次。当时的燹翮满面微笑的告诉匈奴来使,三天后定在牧马瀚原上和草原三部轰轰烈烈的打上一场,他还一本正经的向来使夸赞,说匈奴王战书上那几笔汉字写得很有中原书法名家的韵味。

结果匈奴来使前脚刚回到匈奴大营,燹翮后脚就率军跟着冲了进来,什么偷袭,纵火,下毒,抢马,夺粮,所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卑劣手段他一个不拉的全用了一遍,总之草原人最怕什么他就使什么招,最令草原军在事后咬牙切齿的是,当草原军在混乱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要反击时,燹翮居然还用上了诈降这一招,硬是把准备动手的草原军给蒙昏了头,可就当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事,刚一脸诚意大喊大叫着要谈投诚条件的汉军立即翻脸不认人,又痛痛快快的烧杀抢掠了一阵,才在草原军彻底醒悟前施施然撤军,这一走甚是洒脱,老匈奴王把草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燹翮和汉军的踪影。

三天后,老匈奴王收到了燹翮的回信,当然,燹翮才没有舍得派出信使去给人泄愤,他把信绑在一支箭上,射死了一名匈奴巡哨,让老匈奴王从自己部下的尸首上接过那封回信,信上只有两行字:“今日罢战,原因无他,三天前我军战果太过辉煌,弟兄们拿得手酸。”

信末署名处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字:知名不具。

当日,老匈奴气得大病一场。

“小子们,想什么哪?”燹翮的声音又如往常一般,带着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声调,懒洋洋的响起,就如他在练兵场上训话时一样,使禳天军不由自主的认真去听。

燹翮平静的看着众军士,他很懂得军士们此时所想,“过去的事情,无谓多想,你们…还有日后。”

禳天军依然未动,哀伤而又留恋的望着他们的军王,看着这位懒散不堪,一入战场却比最狡猾的狐狸还要难缠的男子。

将士们都爱随他出征,这不止因为他是战无不胜的军王,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里总洋溢着兄长般的温暖。

“做人吗,还是轻松点好,没事的时候就要比匹夫更会偷懒,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要好好丈夫一下,当然,还有床上…”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声色犬马,谁人不爱?不过呢,为了这辈子能好好的声色犬马一下,就不能在战场上贪生怕死了。”

禳天军都记得,每次随军王出征的时候,他总爱不荤不素的说上几句玩笑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朝廷里的官员们为此总说军王痞赖军纪,可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军王挂帅,他麾下的将士在战场上都会表现得勇猛无匹,因为他们不会懂,正是军王的玩笑把众人临战前的惶然于不知不觉中驱散。

今夜之后,这笑容是否将成绝响?又有谁再为大汉王朝一臂擎天。

“怎么还是杵着不动?”燹翮皱了皱眉,对禳天军的沉默有些不满:“还犹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最怕做事武断,最恨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想怎么办?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教出过一群娘们儿般的士卒!”

“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燹翮哼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若在草原三部眼里,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禳天军苦笑,这轻慢生死的男子,总是这般玩世不恭。

燹翮不耐烦的迎着禳天军走上几步,但那些锋利的枪刃总躲闪着他遍体鳞伤的身躯,步步后缩。

“别给自己惹祸!”燹翮又一皱眉,低声警告,语气里透着少有的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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