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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义安为何杀死藤太郎?”
“在下没有料到。”数正满脸遗憾,紧紧咬住嘴唇。
“没有料到?你是说藤太郎兄弟还活在世上?”
氏真胸中十分憋闷,他一把拉过扶几,剧烈地咳嗽起来,“如你蒙骗于我,我……我会杀了你!”
“究竟是谁造谣生事?数正深感痛心。”
“那……那么,你是说义安并无叛心了?”
“是!倘若长照君能再坚持一日半日,定能守住西郡城。”须发凌乱的数正说到这里,竟哗哗地流下泪来。“等我家主公到达时,西郡城已落人敌手。长照君败逃时仓皇之极,竟将敌人当成了盟友,被对方取了首级。我家主公认为若就此撤退,是对故去的义元公不义,因此立刻派出使者,到城内救出长照君的两个遗孤,才返回冈崎城。大人若不信在下所说,尽管取我项上人头,连骏府的竹千代、骏河夫人,也可以一同杀了。”
“你说……长照的孩子们被义安救了?”
“的确如此。我家主公精心设计,终于救出遗孤。他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褒奖,因此令我立刻前来禀报。这是主公亲口所言。”
听到数正这么义正词严,氏真浮肿的眼角渐渐露出怀疑和疑惑的神色。
“你的话和我听到的实在相去太远……”氏真回头望了望三浦义镇,又立刻转向数正。“你说他精心设了苦肉计,方才救出两个孩子?”
“我家主公对佐渡守和左近说,如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冈崎人势必和他们决一死战,全部战死也在所不惜。主公让他们稍作考虑,立刻作答。”
“他们作何反应?”
“主公的妻儿身在骏府,若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主公也就无法营救妻儿。对方若不交出两个孩子,只有决一死战。”
三浦义镇点了点头。氏真瞥了他一眼。“说得不错……他们交出两个孩子了吗?”
“没有。”数正摇摇头,“他们仍然拒绝交出孩子。我家主公于是又生一计……他答应佐渡守和左近,得到长照的两个孩子后,立刻用他们换取自己的妻儿,然后和骏府分道扬镳。这不过是一时之计。若不如此,就无法营救两个遗孤。我家主公是不得已而为之,大人当明鉴。姑且答应用长照的遗孤换取我家主公的妻儿,然后从长计议。”数正逐渐转入了正题。他的额头、腋下早已汗水涔涔。
氏真回头看了看三浦义镇。三浦义镇如同女人般歪起头,迎接着氏真的目光。他根本没想到数正有这样一种解释。氏真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鹈殿长照的孩子被杀。那样一来,除了按数正的建议,用濑名母子进行交换外,别无他路。
这样一来氏真就输了。他却道:“我担心义安又在耍花招。”
“将关口夫人送到偏僻的冈崎城,是不是太残酷了?”
“难道就因为怜悯夫人,就置藤太郎遗孤的生死而不顾吗?”
“恐怕夫人也不愿意离开我……”石川数正屏息听着二人的对话。此次能否不辱使命,就看氏真的宠臣义镇的意见如何了。氏真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头脑作出判断,才问义镇。
“先拒绝他,然后……”义镇挺直上身。对义镇而言,濑名姬是他的情敌。他实希望将濑名姬逐出骏府,却故意装作同情,才将应该用濑名姬交换人质的话缓缓道来。那种微妙的嫉妒之心,当然是数正无法明白的。数正跪伏在地板上,密切关注着义镇的反应。
“如果大人怀疑义安耍花招,可以让数正在此写下誓书,以保证义安并未背叛骏府。”
“写誓书?然后呢?”
“然后,将夫人和孩子交给数正。酒井忠次的妻儿还留在此处,数正不会不去营救鹈殿长照的遗孤。”
听到这里,氏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身对数正道:“你也听到了。你能给我写下誓书,保证义安没有背叛我吗?”
“能。”数正跪伏在地板上。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下定决心,即使氏真要他剖腹以表忠心,他也会毫不犹豫。数正在内心感谢神明。倘若优柔寡断的氏真身选有个洞若观火的重臣,他的计策就可能早已破产。他大声道:“我家主公本就没有背叛之心,自不惧怕写誓书。长照君的两个孩子,数正即使抛弃了身家性命,也要将他们平安送到骏府。
“就这样吧。”氏真回头望着义镇,道,“你立刻准备。”义镇静静地摆好笔墨纸砚,只等数正写下誓书。
次日一早,石川数正带着濑名姬和孩子离开了骏府。既已交涉完毕,就没有必要再在骏府停留片刻。濑名姬和阿龟坐在轿中,由关口家的家臣负责护卫;石川数正则把竹千代放在自己马上,以防万一。他们出了府邸,天色还有些朦胧,不时可以邂逅昨晚狂舞后的男女睡眼惺忪地往家赶。
数正在晨霭中纵马疾驰,不经意间回首望去,只见骏府城掩映在樱花丛中,仿佛已经超越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酒井忠次的家人还留在骏府,但只要长照的两个孩子平安回去,他们应也可以迅速返回冈崎。安倍川的河堤樱花满树,风吹花瓣如雪般飘落,让人不忍踏花而行。云彩很快便会散去,富士山将显露雄姿,勾起人无限思绪。
十二岁那年,数正陪同八岁的竹千代沿这一条路来骏府做人质,那天傍晚,寒气逼人……接下来的十数年,他和义安在漫漫长夜中苦苦挣扎。但是今天,他们终于要一步一步走出黑夜,迎来光明了。但冥冥之中,又是谁为他们揭开了黑夜的帷幕?
小竹千代的头发散发出芳香,钻进数正的鼻孔。数正紧咬双唇,不禁潸然泪下。
昨天,他奉命写下誓书,按下血芋,便立刻出了城。那时如在梦中,好像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摇椅晃地到了城门,其间几欲摔倒。
自己居然还活着!更重要的是,义安一直心急如焚的事终于见分晓;他以生命做赌注的计策也终于奏效。想到竹千代、濑名姬和阿龟小姐平安得救,数正感到一阵阵眩晕,双腿发软。
数正好不容易走过护城河,靠在柳树上,他哽咽难言,泪水倾泻而来,甚至担心自己会倒在此处,不能动弹。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少将宫的。
“数正,你怎么了?”濑名姬急急地跑出来,问道。数正想笑,但已笑不出来了,他拼命压制着的感情,顷刻间化作号啕大哭。“夫人……平安了……平安了……”他一边说一边向隔壁房间走去,结果脚下踩空,摔个大跟头。
濑名姬和父亲亲永也欣喜若狂。今日一早,他们终于得以匆匆忙忙离开骏府。
竹千代好像感觉到背后的数正在颤抖。“叔叔,您不舒服吗?”他回头问道。数正抚摸着小竹千代的头,呵呵笑了。“公子,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了,那是日本最伟大的山。”樱花纷纷飘落到主从二人身上。
数正一行在途中歇息了两宿,终于进入了冈崎的领地。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因为得到氏真的命令,吉田城守军小心护卫着数正一行前往西郡城。驻守西郡城的,是久松佐渡守和他的长子。义安已将西郡城送给了久松佐渡守,大概是他看到亲生母亲现在的丈夫为人诚实厚道的缘故。
佐渡守令庶出的长子弥九郎定员驻守旧领阿古居城,嫡子三郎太郎胜元驻守西郡城,而他自己则准备前往冈崎,在义安出征时留守以负责防卫。因此,他在西郡加入数正一行,一起前往冈崎。队伍顿时增添了活力。
数正时刻伴随竹千代左右,与他同食共眠,连竹千代去方便,他也亲自服侍。他总是将竹千代放在自己的马鞍上,不让他坐轿。“公子,身为着名的武将之子,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习骑马。”竹千代逐渐与数正熟悉起来,他紧闭嘴唇,傲然地点点头。
但濑名姬越接近冈崎城,就越显得焦躁不安。她还未到过冈崎城。那里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家臣,还有对她不一定抱有好感的领民,这一切都让她深感不安。一行人终于到了离冈崎只一里之遥的大平树林,城内的武士和百姓已经在此迎候。
义安在骏府做人质时,曾经回来为祖先扫墓,那时到这里欢迎他的是衣衫褴褛的家臣们。可今天,除了家臣们,还有僧侣尼姑,甚至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普通百姓。他们衣着整洁,面容丰润,已经今非昔比了——-坚强的意志终于使得他们熬过了难关。
平岩七之助无限感慨地从城内迎了出来。他也是十三年前陪伴义安去骏府做人质的侍卫之一。他站在绿芽初绽的樱花树和苍翠的松树之间,抬眼望着竹千代和幼年的伙伴石川数正。那匹坐骑好像并不那么矫健,但当栗色的马背上傲然挺立的数正和竹千代出现时,他禁不住一拍大腿,失声叫道:“与七郎终于平安归来!”他分开人群,快步跑到人马前,“主公非常高兴。他已经等不及了。与七郎,快!”
平岩有些不知所措,哈哈狂笑起来。他的姿态和笑声太过怪异,竹千代也忍不住笑了,他转过头去,望着数正。
数正没有笑,昂起头,满脸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