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敏的悲哀（二）

天黑了，一场杀戮即将开始，只是在山的这面，还没有人意识到。突击队已经进入到土山下的潜伏位置，而攻击部队也跟了上来，亮子的接应队伍应该放在最后，但是亮子让他的预备队向前突进了100多米，这是违反当初计划的，亮子只是想让他的预备队能够提供更有效的射程。

大志小心谨慎地进入了鬼子的射程，他担心他们的行动被鬼子发现，其实如果他知道，有一千多鬼子正等着他们，而且还有12挺可怕的重机枪和三门70mm九二式步兵炮，那他肯定就不用那么小心了。枪响了，密集的子弹织成的火网立刻干掉了前面数十个弟兄。如此密集的子弹不是步枪发出的，他们来自重机关枪，程志远几乎当场晕了过去。他想过最差的结果，想过和敌人打遭遇战，甚至想过激烈的巷战，但他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他中了埋伏，被伏击的是他，不是鬼子。

爆豆般的子弹和密集的火网瞬间吞噬了突击队，程志远不知道前面的情况，重机枪把他打懵了，这种意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有这12挺机枪，他这些人都算上，也未必是对手，他现在必须镇定下来，即使他的弟弟已经生死未卜。天意程志远让他的人赶紧撤退，趁鬼子还没有发现他们，他知道，他们的位置，包括亮子的位置，都在敌人重机枪的射程里，一旦被敌人发现，火网盖过来，那谁也别想走成。

王敏看程志远要撤退，非常生气，他大声吼程志远，这是逃跑，功亏一篑，不顾弟兄们的死活，程志远懒得理他，他现在觉得王敏就是个刽子手，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了，程志远没有时间了，他现在还有主动的机会，机会转瞬即逝。他必须让他的攻击部队退到亮子那里，然后带着亮子离开，无论王敏此时如何的歇斯底里。

当程志远退到亮子的位置时，发现亮子拉开一把弓正在准备射击，他很气愤，都什么时候了，难道弓箭能改变这一切吗？程志远不知道，亮子的弓箭不是普通的弓箭，没有箭头，而是一个巨大的草包。包里放着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他命令亮子赶紧离开，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亮子没理他，让大家点燃草包，射了出去。

草包被点燃，冒出一股黄色的烟雾，非常呛人，划过一条弧线，最后摔落在敌人的阵地里，敌人的阵地迅速被黄色的浓烟笼罩。亮子一直不相信这个计划，他要有自己的防范，出发前，他动员大家去采集狐狸粪，然后把狐狸粪和硫磺混合，做成箭头，二先生曾经告诉他，这个东西如果点燃了，冒出的烟有毒，能让人窒息。亮子觉得，在危机时刻，这个玩意能派上用场。现在看来，这已经成了救命的了。

箭越射越多，烟越冒越大，不一会，敌人的枪声开始稀薄，越来越少，程志远让亮子带人赶紧离开，并且通知公路上埋伏的弟兄撤退，他们必须走。亮子大声说，大志还在里面。大志是亮子最好的朋友，两个人情同手足。亮子要去救大志。程志远急了，他用手枪顶着亮子，大吼道：“大志已经死了，你还想让更多的人死吗？”亮子惊愕地看着程志远，他不敢相信这一些，更不能接受这一切。“他是你的亲弟弟，你难道不管他了吗？”程志远知道亮子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也同样想失去理智，他更想发泄，但现在不行，如果他失去理智，会有更多的人牺牲。

程志远盯着亮子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大志也许死了，也许没死，但是我们这些人都得死，你以为还会有人活着看到这场战争结束吗？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现在就看大志的运气了。”亮子只好带着他的人离开，他极度难过，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并不是因为是团长的弟弟，大志就有免死的权利，实际上，鬼子的第一排枪就打中了大志，他冲的实在太靠前了。即使再差的形势，也会有人活下来，总会有人活下来，但是在如此密集的枪林弹雨中，60个突击队员，回来的不到20个。有些人受了伤，自己没有能力动，只能等在那里。

还没有看见敌人的模样，就打光了自己所有的本钱，这是程志远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他现在看王敏，一股股怨气涌上来，无比气愤。王敏更是气愤，他认为程志远就是个逃兵，临阵脱逃，导致他计划的全部失败，损失了那么多人，简直没有常识，自私自利，本位主义。两个人开始还在讨论，后来就变成了争吵，吵得太厉害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争论。

程志远很后悔，后悔没有听亮子的劝告，而王敏也很失望，觉得程志远没有起码的军人素质，此后两人见面就吵架，哪怕是因为一件无关任何事情的小事，王敏已经没了自己的观点，言论完全围绕程志远的观点，只要他说东，王敏一定说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驳倒程志远，为此给程志远准备了无数顶大帽子。程志远也很纳闷，这个人嘴里有那么多主意，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主意呢？他甚至懒得搭理他，觉得这个人很不可理喻。有时候程志远觉得王敏自己假想了一个可能，但是转眼这可能就变成了事实，而且就是程志远的缺点。他甚至把程志远说的每句话都拿来剖析，让程志远觉得相当无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和这个咬文嚼字的书生掉书袋。一想到他弟弟和那些阵亡的弟兄，他甚至希望这个人赶紧滚蛋。

敌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只不过是一股农民武装，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那接踵而来的就是扫荡，他必须让大家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现在他失去了太多的本钱，最精锐的战士和最好的武器，突击队担负的任务是提供火力支撑，所以带去了很多子弹。现在程志远已经成了穷光蛋，光杆司令，没有能力去伏击鬼子，现在他能做的就是让所有人提高警惕，准备随时撤离，鬼子马上就来了。

小野很幸运，他根本没想到敌人会轻易的上当，竟然到镇上来钻他精心布下的口袋，当时暗哨传递来的消息，他还真不敢相信，老天爷真是眷顾他。当夜幕降临，他在环形阵地上，终于看到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出现时，才相信这真是事实，他甚至有些激动。当这些人进入包围圈后，一切都按照计划实施，不过这次的导演不是程志远，而是小野。小野非常得意，但是这种得意只持续了不久，很快，他的阵地就被一股来自远处的浓烟笼罩，他被呛的几乎窒息，不得不撤出阵地，很显然，不仅仅是这几十个敌人，还有更多的人在远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也许当初的兴奋让小野有些冲动，如果晚点开枪就好了。

他带着人离开阵地，在稍远的地方构筑了新的阵地，并且向山上射击，这是一种漫无目的的补偿性攻击，其实如果对方是优秀的战地指挥员，在目前的情况下，早就已经撤走了。但是如果敌人有优秀的指挥员，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也许他们就是一股农民，不值一提的。可是，这股农民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把南浦中队搞掉呢？小野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开枪总不会错，如果敌人稍微冲动，没有离开，而是趁着浓雾去救人，他就有机会，毕竟密集的火力网不会都放空枪的。

天亮了，很多士兵中了毒气，非常难受，不得不回营房休息。从其它地方调来的人开始打扫战场，在几个打扫战场的士兵被受伤的民兵用手榴弹搞了同归于尽之后，小野不敢让人再进入这个地方，他命令部队在周围警界，既然不敢进，就困上10几天，看谁还能反抗。10几天之后，小野的所有疑惑几乎都有了答案，从敌人的军服上看，他们是一伙农民，不是正规部队，从他们使用的武器弹药看，是缴获的南浦中队的，还有就是军火库的，说明南浦就是死在他们手上，军火库也是他们搞的。从外围没有发现任何尸体看，他们有一个聪明且极度镇定的指挥官，能组织一伙农民，干掉一个中队的正规军，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啊？

雉水大捷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南通的日军司令部，附带的是小野的报告和计划，大家非常满意，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小野计划趁机展开扫荡，一举消灭所有的抗日武装，他得到肯定的答复。现在的小野已经是少佐，志得意满。他是菊池的嫡传弟子，也相信清乡有战略意义，所以现在的小野太郎少佐，正积极准备他的清乡计划。小野一边和井上讨论他们的计划，一边在走神，那个聪明的农民，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从雉水回来，程志远一直都没闲着，他要赶紧在敌人来前做好所有的准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让亮子把几乎所有的财产都掩埋起来，并且让每个村子都至少有2-3个极不容易被发现的隐蔽地点，督促亮子经常演习，鬼子来清乡，要在第一时间撤退。并让三大娘把所有吃的都藏起来。自从他们回来，三大娘就一直抹眼泪，她跟大志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大志回来，就来帮她做事情，她做饭，大志就给她烧火，她去挖野菜，大志就帮她背回来。三大娘也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留给这个孩子，三大娘其实是把大志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大志的牺牲让三大娘处于极大的痛苦中，她求过程志远好几次，希望他们派人去找找，总应该有个交代吧。说得程志远很是无语，两个人只是默默地抹眼泪。她甚至去找二先生，她听二先生说过，有一种法术叫“赶尸”，据说在尸体的背后插上一块写着咒语的木牌，尸体就会起来跟人走，赶尸的人敲着锣，敲一声就走一步，直到回家。二先生看着三大娘很是难过，他也喜欢大志，但是这种法术他也是听说，自己并不会啊！三大娘不想再去找程志远，因为他这段时间非常忙。

程志远确实没闲着，原来放松的警界网现在要加强，要比雉水战斗前更加敏感和细致，他的前哨还是放在花园口，第二第三第四站分别是龙游河渡口，下架元，桃园，然后从桃园开始，各个村子的村口都有警戒点，这是一张拥有主干和支线的警界网，只要鬼子从雉水镇出发，他很快就会知道，直到警报解除。所有参与警报工作的人，都是被认真选择出来的，细心，勤奋，觉少，他们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就是巨大的损失。即使这样，程志远仍然不放心，经常偷偷地去检查各个站点的警戒情况，不允许他们有丝毫懈怠。他等着小野来，他也知道小野马上就会来。

小野小心的出动了几次，最远曾经到龙游河渡口，但是他还是犹豫，不敢过河，所以都无功而返。井上觉得这样不行，建议小野大胆些，带上所有的重武器进村，来一次大扫荡，他们都知道，抗日武装最怕的就是这些大家伙。这次小野如愿以偿，他毁掉了好几个村子，还有已经结荚的庄稼地。在他的计划中，不再有什么群居部落，如果有人，就地处理，免留后患，但是他没有发现一个人。这说明这里已经形成抗日根据地，而且他们早有准备。这里应该有一张新的情报网，他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是一定存在，如果不搞掉它，他的清乡计划就形同虚设。

消息走漏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镇上的奸细，另外一个就是抗日武装安插在各处的暗桩眼线。镇上的奸细马大的不是，到底是谁他没法查，而暗桩眼线最有可能，随便在公路交通线上设几个眼线，就能全面了解公路上的动向，要想除掉这些眼线，就好比大海捞针般难。

小野不了解这里的实际情况，让他下次乡已经非常不易，而且他更不信任那些当地人，这是他的难处。正在他为此犯愁时，有一个跟随他的老兵建议，还有一条路通往抗区。这人也是菊池联队的老兵，曾经参与过菊池时代的清乡，而当时他走过的路线，正是从龙游河边的一片树林里穿过荆棘地带。这里应该没有警戒，不过荆棘丛生，时有蛇虫出没，且没有办法携带重武器。

小野对根据地的了解越多，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他和井上计划来一次偷袭，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参与的部队不超过100人，轻武器，分成小股分头出发，然后慢慢在九华据点集合，以避开镇上的眼线。他们都夜间出发，避开大路，沿着龙游河偷偷行进。10几天后，这只部队开始在九华集结，进入下架元。在那个认路的鬼子带领下，进入下架元通往陈桥的荆棘地带。这片荆棘地带不过10里，很快就会走到尽头，走过这片荆棘地带剩下不过20里就到达陈桥，更致命的是，这里是程志远警界网的盲点，因为这里从来没人走过，也没人敢走，谁也想不到，没人敢走的地方鬼子敢走了。程志远想不到鬼子敢来这一着，看不上鬼子的游击作战能力，正如鬼子也瞧不起程志远的阵地战作战能力一样，可是血的代价让任何一方都在进步。

当龙游河渡口的警戒点发现鬼子时，鬼子已经到了村外，离村子不过1里地，此时示警已经来不及，不到20户人家被鬼子包围，所有人都被鬼子赶到了村边的空地上，没有生还者，很多人死的相当惨烈，不得不佩服鬼子在杀人方面的变态创意，这次小野得手了。

程志远的警报网还有一个弱点，没有设计反向传递信息的训练，龙游河渡口的警报点试图向周围的村子示警，但是反馈非常慢，附近的几个村子有的及时得到警报，迅速撤离，有的反映缓慢，被想扩大战果的小野追到了龙游河边，好在龙游河九曲十八弯，芦苇丛生，环境复杂，容易隐蔽但不容易寻找，不过也相当危险，最紧迫的时刻，村民都望见了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几十口老百姓盯着明晃晃的刺刀大气不敢出，大家都能听到鬼子叽里呱啦的说话声。有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婴儿，婴儿的母亲害怕孩子啼哭给大家带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堵注子的嘴，孩子试图反抗，被堵得更紧，母亲的眼泪唰唰的流，等到鬼子远去，孩子已经窒息，母亲当场晕倒。

小野对这次战果非常满意，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迅速撤离，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地盘，久留没有好处。奇袭的效果已经失去，在程志远的地盘上，程志远更有话语权。龙游河惨案再次震惊了程志远，此前鬼子毁了他的房子，毁了地里的庄稼，他已经非常绝望，现在小野又搞出了这么大的偷袭，根据地损失巨大，程志远无所适从。王敏还在不停地纠缠他，说这一切都是天意的过失，要求他写出检查，等待组织的处理。程志远烦透了，他确实要写东西，不过不是检查，而是去打官司，告状。如果连王敏这样的人都能指挥军队，他开始怀疑组织的可靠性。他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写清楚，让新四军军部评评理，如果军部也认为是他错了，那他就脱离组织，自己单干。自己当初单干的时候，也没这么窝囊过。程志远亲笔写出一份报告，报告中程志远把王敏称为雉水独立团中的“王明”式的人物，程志远知道中央有一个王明。程志远让亮子尽快去分区，现在只有亮子认识路，至少在信得过的人里面。

新四军军部同样希望得到这样的报告，潜伏在雉水的地下组织已经把“雉水大捷”的消息传递给了军部，现在军部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此前王敏送回来的唯一一份报告，一边倒地指责程志远，这让军部的领导产生警惕。毕竟此前，程志远成功的消灭了南浦中队，反差太大了。当他们接到亮子送来的另一封一边倒的报告时，更是如坠五里雾中，不得要领。现在错误的判断很可能导致更差的结果，军部需要了解更真实的情况，决定派出工作组，调查此事。

军部希望找到一个熟悉当地情况，又拥有游击作战经验的人来担任工作组的组长，此前，参与军火库爆炸行动协助打援的新四军侦察小分队队长陈新正在军部，准备去延安抗大报名，这可是一个不二的人选，于是工作组随亮子上路，并且带上了些必备的药品和一位站地医生，这东西哪里都奇缺，但是军部知道，刚刚受挫的雉水独立团，更缺这东西。路上，亮子跟陈新聊天，他们本来就认识，军火库爆炸案让他们成了好朋友，亮子详细客观的把当时的情况跟陈新汇报，同时也客观的评价了程志远在这次行动中所犯的错误。陈新觉得土豆说的在理，对整个事件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这很可能又犯了江西第五次反围剿的错误。

王敏抢着去接待工作组，程志远也懒得和他去争，公理自在人心。程志远没想到，工作组组长竟然是陈新，军火库一仗让他至今对陈新感动不已。工作组开会的时候，只有王敏在不停地说，程志远一言不发，他已经厌倦了和人争论，被王敏数十日的纠缠，让程志远觉得说话都无趣。程志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无论你们怎么调查，如果最后认定，连王敏这样的人都是正确的，那他就带人走，单干。亮子看程志远不说话，担心他吃亏，于是替程志远发言。

调查组工作了10天离开，没有在现场得出结论，让他们双方等待组织上的答复，看着闷葫芦的程志远，王敏很是满意。程志远没时间去想这些，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安排医生救助伤员，继续补救情报网的不足，加强警戒。程志远知道，这些人对王敏来说，只不过是一些用来平衡敌我双方力量对比的筹码，正如他常说的那样，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对于程志远来说，这些人都跟他有着很深的情感，是他的乡亲，是他的亲人，他不能让他们再次面临生命的威胁。其实程志远已经没有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