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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弘小小的人儿,执拗起来却比她这个大人还犟。他在和她生气这件事,夏浅枝因为奉国侯的事情分心,没过一会儿就忘了。被忽略的陈一弘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望着她,心里期盼她能主动和自己说话,哪怕看自己一眼。
而等到她想起来,回头去找他,他心里立刻记起她方才不跟自己说就去冒险,差点儿从台阶上摔下来的险情,他收起可怜巴巴被遗弃的表情,又变成了一头凶狠的小豹子。
到底怎么了嘛,夏浅枝无语问天。
一直到夜里,宫女吹灭烛光,放下床帐,喜欢搂着她睡觉的陈一弘破天荒的背过身去。
夏浅枝咬牙:“小一弘,你不听话,姐姐要不喜欢你了。”
一个圆圆的脑袋凑过来,然后小手小脚都攀到她身上,恶狠狠的童音传过来:“你不许!”
夏浅枝顺势搂住他,两个人亲亲蜜蜜的抱在一起。他象征性的,轻轻的挣了一下,很快就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姐姐不可以受伤。很疼,吃药,苦。”他的声线里有属于孩子的担忧和无助。
他担心她,却无能为力。
夏浅枝跟他额头顶着额头,脚丫碰着脚丫,在漆黑的夜里,她看不到他灼灼目光,却准确的盖住了他的眼睛:“一弘,人生在世,没有人可以不受伤。你不能,我也不能。这个道理等你长大之后就明白了,快睡吧,别生气了。”
又是长大,长大到底是什么。
陈一弘搂住她的腰,把自己整个身子埋进她怀里,默默的想,如果你让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就不会受伤,因为我会用自己所有的一切保护你。
不知道是否因为受了惊吓,夏浅枝这一夜又梦到了前世。
奉国侯府一片漆黑,空荡,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往日里,即使在最黑的夜,侯府各处也会挂着灯笼,不至于奢靡到灯火通明,但足够让夜里临时接到主子差遣的小厮婢女走路做事。
她站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下,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好在夏浅枝对奉国侯府足够熟悉,她前后看了看,很快辨认出方位,信步朝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太安静了,就算人都睡了,怎么连个虫子叫声都听不到呢?
夏浅枝低头看看自己,霜色织锦长裙包裹着纤细身体,亭亭玉立,体态均匀,独属于花季少女的鲜嫩。她踢了踢鞋子,原地转了个圈儿。裙摆如水波散开,像一朵洁净的云气笼在她周身。
夜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夏浅枝觉得怪吓人的,一改往日沉静,提着裙角向自己的小院子跑过去。
东风苑里也是漆黑一片,她侧耳细听,听到夹在夜风里细碎的呼吸声,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要是连个呼吸声都没有,她要怀疑这偌大的奉国侯府变成一座空宅子了。
“灼华,锦衣——”她一边叫着一边走进自己的屋子,进门之后才发现不对。
她没有推门,就这么直接从两扇门的阻挡外穿了进来。她再低头看,银色的月光铺满地上,白晃晃,如霜雪,如水银,并无一丝杂色。她也没有影子。
这一世的夏浅枝死在及笄之年,她成了孤魂野鬼。
成了鬼魂的夏浅枝忽然害怕起来,她以前读过话本子,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鬼也有鬼要去的地方。有的鬼好看貌美,专爱欺人性命;有的鬼狠毒凶残,喜好以人为食;还有的鬼凄厉枉死,依靠吞噬其余的鬼灵维持形态……
她哆哆嗦嗦的跳上自己的床铺,正要拉开被子钻进去,猛然发现她的床上竟然是有人的!夏浅枝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向后飘了好几步,她已经死了,还有谁会住在这里,睡在她的床上?
浓黑的夜里,一个高瘦的身影从她的床上坐起来,像是个男人。夏浅枝苦着脸躲到门后。这黑灯瞎火的,唯有淡淡月色透床而入,连她一个鬼魂都看不真切,那人却没有点灯,下床后,随意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向门外走去。
夏浅枝赶紧又往屋里躲。她无心害人,自然也不想被害,要是大晚上的吓着人,再招来个什么高僧法师,那可不好。
不多时,男人带着一个小童又回了她的闺房,夏浅枝无奈飘到窗子边,还没出去,一道闪着金光的符咒忽然飞了过来,打在窗户上,她再去碰窗户时,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穿不过去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时,两道光芒拔地而起,再抬头看时,后来的小童收起结印的手势,合掌躬身:“得罪了。”
夏浅枝一头雾水的受了他一礼,借着地上不知何时燃起来烛火光亮打量着这两个鸠占鹊巢的人。小童一身道士打扮,青衣素服,颇有神仙之貌。男人身姿笔挺,剑眉星目,只是眉眼间似乎聚着一股散不开的戾气,令人不敢直视。
“是谁?”男人急着发问。
“是我。”夏浅枝认出了他。
可是红衣对她的回答毫无反应。
“正是先生画中人。”小童对她微微欠身后,不慌不忙的答道。
原来他看不到她。
夏浅枝走到红衣身边,他很高,她需要仰头看他了,他长大了,一别隔世,她和他已经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
红衣根据小童的视线推测着夏浅枝的动向,他茫茫然的看着自己身前,他只能看到她坐过的椅子,踩过的地砖,但是身前那缕若有若无的凉气,似乎又在昭示着她的存在。不是以一个人的身份,而是以鬼魂的形态。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痛苦吗?后悔吗?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把东海里所有的水都翻到天空,再顷刻落回海底,那种波涛大概也抵不过他现在片刻的心绪。
看着颤颤巍巍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夏浅枝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原来她是怪他的,怪他执意远走,让再见成了永诀。但是现在她又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怪他了,他孤独的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只留一个有阴阳眼的小童作伴,守着空旷的奉国侯府,日复一日受着煎熬。她的心疼盖过了责怪。
一滴眼泪穿过她的手背,落在红衣的掌心。青衣小童深深垂着头,不看,不听,不说话。
夏浅枝踢踢那小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童没有反应。
想想也是,如果能听见,她一路叫着锦衣灼华的名字过来的,早就该把他吵醒了。但是既看不见自己又听不到自己声音的红衣,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呢?
那大概是某种超乎寻常的执念和直觉吧,她来了,他就知道。
他看不到自己,她说话他也听不到,一人一鬼无语凝噎,枯坐到天亮。
雄鸡唱过三声,东方泛白,夏浅枝听到耳边有人在对自己说话,一个分心的功夫,再睁开眼,已是身在皇宫。
陈一弘趴在她身体上方:“姐姐,天亮了。”
夏浅枝抬手抱住他,在他小小的脊背上拍了几下,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我们回侯府,好不好?”
奉国侯府是困囿她一生的地方,那里却也有他和她共度的所有时光,那里有她不能否认的出身,有她不能舍弃的回忆。至于前世的悲剧……陈一弘不能再走红衣的路,她的命,非改不可了。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陈一弘对于在哪儿生活毫不在意。
白氏已经被摘掉如夫人的名头,奉国侯也表示出悔改的决心,夏浅枝跟帝后提了想回家,帝后略想了想便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