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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渊,你的伤势……好像暂时被压制住了?”风扬颇不可思议地低叫道,“怎么会这样?脉息比赶路之前还平顺,我们可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不会是那个什么什么回光返照吧?”
此刻的宁渊已经摘掉了斗笠,却依然戴着那副蚕丝镂花的面具,双目疲惫地半合着,叹息说:“耽误了不少时间,只怕来不及了。”
风扬得不到回复,不死心地扒一扒对方的眼皮,又伏在对方的胸口听他的心跳,纳闷道:“回光返照的人……都是跟正常人差不多的吗?小渊,你说吧,你现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要你提出来,哥哥我赴汤蹈火也一定帮你完成!”
宁渊有气无力地挥开那一只来扒自己眼皮的爪子,中气不足地责备道:“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胡闹,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吃完那人的药就感觉好多了……呵,医药世家罗家果然名不虚传,以‘风扬朋友’的身份去罗府疗伤也可以掩人耳目,正合我意……而且我现在的伤势并没有好转,只是被药物暂时压制住了,压制的时间越长,发作的时候就会越痛苦,所以……常诺啊,这一次只能请你替我回一趟大宁了,眼前除了你,我已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风扬」闻言,苦恼地抓一抓头,摊手道:“可我这一头也走不开啊,虽然漕帮那边不需要我天天去理事,但是风家那边,我偶尔也要回去住上几天吧,小渊你是不知道,那个风夫人比传言中的更加难缠呢,如果我一下子消失个十几二十天……”
“我已经想好了,就让明月扮作风扬,”宁渊打断他,指了指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虚弱地继续道,“然后你再扮作我的样子,替我赶回大宁,去主持后日的校场大演兵。”
“哈?!要让明月扮成风扬?”「风扬」瞪眼。
宁渊在面具之下皱一皱眉,点头补充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出此下策,毕竟我们在扬州漕帮这边的行动才是重中之重。常诺,我夏尝不知把你从扬州遣走是一步险棋,可此时此刻我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因为我怀疑,陆江北大概已经认出我是伍樱阁的阁主了,说不定……他的探子现在已经在赶往大宁的路上了。”
“认出你的身份?这怎么可能,陆江北又没看见你的脸!你太高估陆江北那些人了,”常诺摇头反驳道,“我就不觉得他有你说的那么神。我们常家和陆家共掌京城禁军,而风家和陆家又合开着陆风镖局,所以这两年之中,我曾轮流用常诺和风扬的两种身份跟此人打过交道,还换着用两种身份跟他切磋过几次武功,他还不是毫无察觉。哈,不止完全被我蒙在鼓里,有一次,陆江北还很高兴地对我扮成的风扬说,改天定要介绍另一位高手‘小霸王’常诺给我认识……哈哈哈,”常诺的折扇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咧嘴笑道,“自己被介绍给自己认识,小渊,你说世上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么?”
“常小诺!你是人头猪脑吗?”宁渊气得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攒足了一口连贯的气息,愤愤地继续指责对方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人前暴露你的身手,你就是不肯听我言!你以为世间像你我这般的少年高手一抓就有一大把吗?你所扮的风扬跟你本人相比,从年龄、身形到声音都有相似之处,又都身怀了上乘武功,说不定陆江北是有所怀疑,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放心放心,”常诺安抚地拍一拍宁渊的肩头,笑道,“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我跟他交手用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功夫,连兵器也不同,我用剑作为兵器的时候能隐隐占他的上风,当时他就对我佩服不已,还力劝我去参加科举考试的武试呢。后来我扮作风扬再跟他交手,用的是武当一派的外家功夫,兵器也换成了双锤,而且我又未曾使出全力,百招之后就渐渐不敌他的长剑,然后败下阵来,所以跟他比武的时候我绝没有露馅。还有啊,你听——”
常诺清清嗓子,突然换了一把截然不同的声音说:“小生风扬,字君游,久仰‘白衣神剑,袖里乾坤’陆前辈的大名,今日一见之下更是不同凡品,幸会幸会!作为风扬的我,同陆前辈讲话时用的是这种声音,他又怎能听出我是常诺呢?”这番话说下来,嗓音的质感比他的原声要浑厚了许多,还有一些少年人处在变声期时的沙哑感觉,跟之前的说话声音完全是判若两人。
宁渊还是想挑出点儿什么刺来,让常诺改一改他轻敌自负的毛病,于是就骗他说:“柏老师曾说过,你的口技还有待提高,虽然说一句两句的听起来还可以,但一长段话说下来,你的嗓音中途会改变好几次,听起来甚是滑稽。”
“真的吗?我自己怎么不觉得!”常诺疑惑道,“上一次拜见道圣他老人家,他还曾夸我‘有天分’,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好孩子’呢,唉,没想到他在背后是这样评价我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宁渊盯着自己的靴子撒谎道:“就是你们那次见面之后的某一天,当柏老师提起你的时候,曾批评说你的性情浮躁,学东西的时候也是浅尝辄止,实在是辜负了你的绝佳天资。”
常诺听了顿时就有些蔫,脸上的得意之色也收敛了不少,原来……自己在道圣的心中留下的是这种印象。
幼年的时候,他听说了道圣柏炀柏的那些能呼风唤雨的神技,心中就非常向往,很想见一见那个“人间的龙王”究竟是夏等的奇伟容貌,头顶的犄角有几股分叉。后来同十七皇子朱权化名的宁渊相交,他才知道,原来那个连圣上都招揽不到的道圣大人居然做了十七皇子的老师,还把不少的本领都传给了他。
常诺听后非常羡慕,就缠着宁渊表演一下他学到的那些本事。虽然宁渊心道,自己又不是跑江湖卖艺的,有什么可表演的,但常诺是他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彼此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也颇想跟常诺有进一步的深交,这才肯把自己拜柏炀柏为师的绝对秘密跟常诺分享。于是,在常诺的喝彩声中,他硬着头皮表演了一套易容术,半炷香的工夫内他就换了一张新的脸,还换了另一人的声音跟自己的新脸匹配,看得常诺啧啧称奇,缠着宁渊把这两样本事教给他。
柏炀柏精通的技艺达百种之多,易容和口技只算是他的一些微末技艺,而常诺是宁渊看重的朋友和想要招揽的人才,把这两种可以让人改头换面的实用技艺教给他,将来对自己也是一大助力。抱着这样的想法,宁渊就擅自做主,把“水胶易容术”和“人声口技变换术”传授给了常诺——不是他不尊重老师的意见和权威,而是柏炀柏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征求他的意见也根本找不到人。
两个月后,常诺的口技小有所成,可是易容术学来学去还是很拙劣,宁渊已经把自己所知的东西都倾囊相授了,常诺人笨学不会,他也爱莫能助。
一天清晨,这一对亲密好友正在中书省府研究边疆防务和治倭三策,柏炀柏突然穿着一身仆役的衣服冒出来,苦着脸低声道,自己这两天手气不佳,不小心就输了个精光,所以现在急需要一点银子去翻本,可怜他老人家一生无儿无女,如今只好来向自己唯一的学生来讨点钱。柏炀柏搓一搓手对宁渊说,如果他手头宽松就给个二三百两银子,如果他手头也不宽裕,那就快去跟他的那群皇兄皇姐们借个二三百两,总之今天没有二三百两,休想让自己离开,少于二百两的话,两人就连师生也没得做!
当得知眼前这位表情猥琐、言辞粗鄙的老人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道圣大人的时候,常诺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宁渊则对自己老师的这种言行和装扮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可是他平时都花不着钱,怎会随身携带二百两的银票呢?他身上的配饰又都是皇家的东西,就算让老师拿去当铺当,识货的掌柜也绝不敢收这些东西。于是,宁渊说明了原因,告诉老师下午再来一趟,等他中午回皇子别院的时候去拿银票。
而此时,回过神来的常诺突然给一脸悻悻神色的柏炀柏行了一个大礼,说自己久仰他的大名,对他崇拜之极,请他也收自己为学生。
柏炀柏看他一眼就立刻拒绝说,他们大过门的门规第七十一条有规定,不收长着招风耳和说话女里女气的门徒。常诺不服,当场就用浑厚的男声说了一段话,炫耀了一下他那已明显超过“正牌学生”宁渊的口技水平。
柏炀柏听后勃然大怒,揪着宁渊的领子,恶狠狠地质问他,怎么可以把师门秘技泄露给外人。宁渊刚要向老师请罪和解释原因,柏炀柏突然手一松放开了他,转而揪住常诺的领子问,他有没有钱袋,能不能拿给自己看看。常诺困惑地把他的钱袋拿给道圣大人看。
柏炀柏打开钱袋,看了一眼银票的面额,又掂了掂银锭的分量,重新装好钱袋之后,他笑眯眯地把钱袋收进自己的袖里,说,这些就算是学费了,小兄弟有所不知啊,他们大过门的门规第一百二十三条有规定,若是师门的绝技不慎被外人学去,一定要向对方索取相应的费用。他们大过门的这种“娓娓口技”跟江湖上的那种粗劣口技大大不同,长期使用也不会产生头晕目眩、嗓干喉痛的不良症状,目前已经失传了好几百年,全天底下只有自己这个大过门的唯一传人才会,所以收他一百五十两绝对不算贵。
常诺一听只要花钱就能学到绝技,于是欣喜地对道圣大人作揖道,其实自己还从十七皇子那里学了一些易容术,只是十七皇子教的不好,所以想请道圣大人再点拨一番,而且不敢白学,小小礼物请道圣大人笑纳。说着,他取出一把雕琢精巧的约半个巴掌大小的金算盘,双手奉上。
这袖珍金算盘的金子分量虽然不多,制作的过程却耗费人工无数,是件难得的精品,价值在五百两银子之上。这是前段时间常诺生辰的时候,从他伯父那里得的礼物,只因那些算珠上有活动的机括,可以拆下来当暗器用,常诺觉得很有趣就一直带在身边了。
柏炀柏笑得合不拢嘴,把金算盘也收进袖里,夸奖常诺说,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个学什么都格外有天分的少年,比自己那个出门连钱都不带的笨学生强多了!
常诺害羞地摸摸头,也笑得合不拢嘴,问道圣大人什么时间方便,能让自己讨教一下易容术的法门。
柏炀柏大笑两声,重重拍着常诺的头,说他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好孩子,因此学东西的时候不能囫囵吞枣,要循序渐进。而且实不相瞒,自己最近比较的忙,暂时不能亲自指导他的学业,不过不用担心,自己的得意门生、唯一传人阿权现在就半卖半送地卖给他了,他可以扣留和使用阿权一直到学够了五百两银子为止,如果最后感觉学的不满意,还可以去找阿权退钱。说罢把十三岁的阿权推进十六岁的常诺怀中,自己则用袖子把脸一遮,缩头缩脑地逃出议政大殿,飞快地从角门离开了这座权贵云集的中书省。
每次想起两年前的这段往事,常诺的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没想到自己不止有幸见到了道圣柏炀柏的真人,还得到了他的金口直批,说自己“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宁渊却说,道圣他老人家曾批评自己性情太浮躁,辜负了自己的天资,这怎能不让他泄气?
宁渊拍一下常诺,唤回了他的注意力,然后沉声告诉他:“其实,我被陆江北打伤之后选择来扬州,不光是因为你在扬州,本月初我收到柏老师的传书,说他要在扬州的太白酒家盘桓几日,如果我有事要向他求助,可以去那里找他……”
“他老人家也也来了扬州?”常诺双眼一亮,“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拜见他吗,小渊?”
宁渊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着自己的安排:“本来,我是打算让明月易容成我的样子,赶回大宁替我阅兵,可是凭我的易容术要做出一张特定的脸来,最多也只能做到六成相似,而且那张假脸最多只能保存三天,难保不被陆江北派去的探子拆穿。于是我就想到了柏老师,他的易容术精妙无双,可以把假脸做到和真容有九成以上的相似度,维持的时间也非常长久,所以我才特意赶到扬州来找他帮忙,可是路上因为我伤势过重,耽误了不少时间……没想到陆江北也一直在隐藏实力,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三分,常诺你记住,以后你为伍樱阁办事的时候遇上了他,千万别跟他交手,一定要马上逃离。”
常诺眼珠一鼓:“开什么玩笑,我跟人打架什么时候跑过路,向来都是我追着别人去打的!别说一个陆江北,就是三个陆江北一块儿上,小爷也要跟他们斗上一斗!”
“说什么胡话,你瞧见我变成这样,难道还不能引以为戒吗?陆江北虽然是一个劲敌,却跟咱们没有大的利害冲突,跟他打得两败俱伤纯属不智,所以以后你见了他,能躲就躲吧。”宁渊埋怨地看一眼常诺,叹气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意气用事,让我少操两回心,对了,风家对你这个冒牌少爷没起疑心吧?我对你的易容术很不放心。”
常诺“呼啦”抖开扇子扇一扇,笑道:“放心,风扬师弟十二岁就死在武当山了,当时没人知道他的死讯,也没人见过长大后的风扬是什么样。我跟他同时投在武当门下,同吃同睡了四年,要易容成他小时候的模样是轻而易举的,就算风扬他长到了十八岁,跟我一起走到风家人的面前,十个人里也会有九个说我才是他们家大少爷,哈哈!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见道圣他老人家啊?”
宁渊摇头答道:“我要立刻去罗府觅地疗伤,你去告诉罗老太君,说你还有些急事要办,让她先带着车中的病人回罗府。然后你就和明月一起去太白酒家找柏老师,让他把你易容成我,再把明月易容成风扬。之后明月就回到罗府认亲和做客,直到我养好伤为止,风老爷那边知道他儿子去陪小时候感情最要好的姑姑住一些日子,也不会生出疑窦。后日就是校场大演兵,而大宁距此有四五天的车程,除了身怀迷踪步法的你,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在两日内赶回大宁,所以我才把此事托付给你。”
“呵呵呵,”常诺摸一摸脸,憨然笑道,“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不过也不用经常挂在嘴上嘛,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我就义不容辞地替你跑一趟大宁吧……”
宁渊想一想又补充道:“在校场上,有必要的时候你就下场跟各位将军和校尉过过招,不要用太生僻的功夫,只需使些腿踢功、罗汉功、分水功、合盘掌之类的少林俗家功夫,也不要下重手,在六人联手对付你的时候略占上风就行了,这样即可以威慑和收服校场上的众人,又可以骗过陆江北的探子。还有,你到大宁之后就去伍樱阁分阁找明日,他会为你安排一切,让你不必在王府留宿,以免被万龄和周菁兰发现破绽。”
“那最好不过,我整日应付风家的一群女人弄得头都涨了,现在最怕跟女人打交道,你看,一提‘女人’两个字,我的头又隐隐作痛了……”常诺抚额叹气,向右歪倒在坐在一旁的明月的肩头上,没想到这明月毫无同情之心,愤愤地夺回自己的肩膀就一撩竹帘跳下马车了。
常诺悻悻地坐直身子,跟好友惜别道:“扬州这边,我就把风言风语都留给你,他们虽然嘴比较贱可是人非常机灵,又是我的心腹之人,你有任夏事都可以差遣他们去做。小渊,你在罗府要好好养伤,在路上你易下容吧,去人家家里做客还戴着斗笠面具,看起来太奇怪了,搞不好人家以为你是麻风病人,会把你关起来呢。还有啊,把你的新脸弄丑一点啊,不要在罗府中招蜂引蝶,空惹佳人魂牵梦萦……”
“明月要暂时替你扮成风扬,相信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嘱咐给他,”宁渊不耐地阻断了常诺的疯话,蹙眉想了片刻方说,“暂时想不到还有什么需交代给你的事了……反正到时候你就随机应变吧,最好时时都把明日带在身边,有问题就问他。等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你就称病卧床,再把明日大概易容成我的样子让他继续卧床,你就可以回扬州了。”
“好啦好啦小渊,放轻松点嘛,绝对不会出岔子的,”常诺把对方搂在怀里拍一拍,“唉,明明比我还小三岁,说话行事却像个小老头,一天到晚的担心这个操心那个,这样活着你不嫌累吗?你就趁着这次养伤的机会。好好地放松一下心情,歇一歇你的脑子,有空就念念诗吹吹笛子,勾搭一下罗家的……”
“少主,关大少爷来向你辞行……”随着这道声音,车帘突然被掀起来,风言的头伸进来,看见了少主和宁公子相拥的一幕,惊吓得“呼啦”放下了车帘。风言转头对关白干笑道:“关大少爷请稍候,我家少主马上就好,哈哈!”
旁边站的关白也通过半掀的车帘大概瞧见了这一幕,再看风扬贴身小厮的这副神情和举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关白立刻有些苦恼地垂下头,思忖道,不知风扬是同时喜欢男人和女人,还是只喜欢男人。若是前者还好办,自己家的四妹和五妹都对风扬芳心暗许,父亲母亲也有意和风家联姻,让自己在合适的时候跟风扬提一提此事……反正嫁过去总要跟别人分享丈夫,跟男人分和跟女人分也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