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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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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暖燕若有所思地在道旁立了一刻,不盯防被一个走路冒失的灰衣小太监撞满怀。

“对不起、郡主恕罪,我、我没看清路!”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道声歉,扭头跑开了。

夏暖燕的香囊落在地上,蝉衣捡起来,重新系在扣上。她嘴里塞满了点心,嘟嘟囔囔说:“路这么宽这么长,说没看清路,谁相信?我敢打包票,他就是看小姐你漂亮,故意撞上来——咦?这是嘛东西?”

蝉衣从夏暖燕的腰带里摸到异物,然后拽出一张纸条,打开了就念:“张良拾鞋,幼什么反什么,今夜那个什么……”她的识字量就能念到这种程度。

夏暖燕接过纸条看,“张良拾鞋,幼鹿反哺,今夜丑时松树林后,盼有一聚。郡主仁孝之人,定当赴约。知名不具。”

哪来的这张纸条?是谁要约见她?

刚刚胡杨虽然握过她的手,却没停留太久,也没有可疑举动,相对的,那个撞了她一下的小太监,从始至终都低埋着头不敢看她,但一张口就唤她“郡主”,这纸条大概是他塞下的。再读纸条的内容,提起了“仁孝”,夏暖燕有三分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腰带,问蝉衣:“我腰上的挂件是不是少了一个?有个流苏穗子,从前挂在这儿,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

蝉衣在地上找了找,摊手说:“我半年没服侍小姐了,哪能记得你腰上有什么。算了,丢了就不要了!”

※※※

“小、小姐,你想干嘛?”蝉衣不解地睁大眼睛,仰头看向夏暖燕,只见她双手环抱,撅高了屁股,一点点向上蠕动着……

“爬树。”夏暖燕答道。

蝉衣围着那棵树转了一圈,挠着鼻尖说:“我当然看得出你正在爬树,我是问你为什么爬树。不好,有人来了!”

一行黑点远远过来,等那群人走近些,领头的人现出朱允炆的轮廓。蝉衣低呼一声,小手把脸一捂,转身跑进了松树林深处。这时天色半明半昧,月亮刚爬上树梢,离纸条上约定的“丑时”还有两个多时辰。

夏暖燕顺利地爬到松树顶上,居高临下地冲远处的人打招呼:“晚上好,殿下也是出来赏月的吗?”

朱允炆在十丈外止步,身后跟了不少人,有彭时彭渐,有几个东宫小臣,都是酒宴上曾经照面的。上次见夏暖燕,他们留下的印象都是举止优美、谈吐锦绣,极淑美的一位郡主。现在乍然看见她爬树,这些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郡主夏故上树?”朱允炆吃惊地问,“是否下人有什么不周之处?”

夏暖燕欣然接受了朱允炆的好意,搭着彭时的胳膊落下枝头,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回房了。

一只蓝色小瓶落进彭时手中,朱允炆特意吩咐他,不能让郡主为药材不足的事发愁,一定要他亲手刮满一整瓶白霜交给郡主。彭时酷寒的脸顿时更酷了,他读遍医书,也没听说过一味名为松枝白霜的药引,夏暖燕莫不是在故意戏耍他?

不管怎样,彭渐带走所有侍卫,留给他一句“好自为之”,就没有下文了。彭时亲力亲为地刮了一个时辰的松枝,药瓶中什么内容都没留下,他不耐烦地收了瓶子,潦草结束了这趟差事。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丑初的时候,夏暖燕依着字条上的描述,来到松树林赴约。果然如她所料,约见她的人是……罗老太爷罗脉通。

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家,筋骨比许多六七旬的人更强,双目湛着精光,只是胡子拉碴的,身上穿着囚衣。陪罗脉通一起来的人,是夏暖燕的大舅罗川柏,平时自矜罗家长房长子的他,在罗脉通面前却是不折不扣的孙子,神情谦卑极了。

“如你所见,小丫头,”罗脉通挺直脊背,说,“老夫年迈,三清针法再也不及壮年时期了。这一趟入宫,我没能治好皇帝的病,贵妃一怒之下,拿我下了天牢。”

夏暖燕背靠松树,用遗憾的口吻说:“这么说,罗家的支柱倒了,第一医药世家的辉煌一去不复返,正应了月有阴晴圆缺这句俗语。”

罗脉通的目光转寒,不痛快地拈着胡须,斜眼睨向罗川柏,撇嘴斥责道:“罗家家训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倒好,将小妮子们统统送进书院,才调教出了这么伶牙俐齿的丫头。”

罗川柏赔笑道:“爷爷息怒,如果不是咱们教会了识字,她一辈子都得在乡下种田,做个微贱的农妇。如今她偷师学会您的三清针法,又博得圣上喜爱,捞了个郡主当。她饮水思源,也要念一句罗家的好——逸逸,还不过来给祖师爷磕头?”

“磕头?”夏暖燕眯起眼睛,重复着。

“对呀,只要你认认真真承认个错,老太爷就收你做徒弟了。”罗川柏以为她迟钝,进一步解释道,“你的针灸,是从罗家偷师学会的吧?你大概不了解,像咱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人家,传艺的等级规矩极严,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谁敢偷学,抓住了就要被乱棍打死。所以不是我和你二舅他们天资愚钝、不好学,而是规矩所限,老太爷不关门收徒,咱们就得毕恭毕敬等着。”

夏暖燕越听越可笑,偏头问:“大老爷怀疑我是贼,偷了罗家的绝技?两位黑灯瞎火地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既然有胆偷师,为荷又不敢承认?索性此处无人,就坦白说说吧,你背后的人是谁?夏敬先,还是夏家的其他人?凭你一个十几岁的毛丫头,不可能这样有计划的搞垮罗家。”

月光下,罗脉通的双目如毒蛇出洞,从夏暖燕的角度看,跟二老爷罗川谷的惯常表情如出一辙。这位享誉大明朝的大夫揭下神秘的面纱后,冷酷无耻的嘴脸令人难以接受。他声如洪钟,立目大骂道:“当年杜仲不听劝阻,背着老夫把女儿嫁给夏家人,才生出这么一个孽种,还抱回家里养。冤孽,真是一场冤孽!”

罗川柏扶着激动的罗脉通,捋顺他的背心,安抚说:“爷爷息怒,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今只宜挽回,不宜再追究前因。您老人家夏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得不偿失!”他转头瞪了夏暖燕一眼,斥道,“小逸逸,看清楚了!我可是你的亲娘舅,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一出生,夏家人就抛弃你了,是咱们罗家辛苦把你养大。做人不能忘本,得有良心!”

“呵呵,”夏暖燕站在风口子上,吸了不少凉风,笑声也被冻住了,“整个天底下,谁跟我说一句‘做人得有良心’,我都不感觉如此可笑,哪怕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对待自己的家人也不会狠心至此。听了大老爷的高论,小女子发自内心地笑了。”

罗川柏恼羞成怒地说:“别把话扯远,你娘没好好教你,我就有责任教导你。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不论你是怎么偷学到三清针法的,我们都不再追究了,你也不用再否认了。现在你乖乖叩个头,认老太爷作师父,你就是他的关门弟子,可以光明正大的行医,以后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岂不美哉?”

夏暖燕冷笑:“好,那我也问一句‘明话’,医者最注重的是医德,两位执意要把我这么一个‘小偷’收进门下,不怕辱没了罗家的门楣?你们想让我为罗家做什么事?”

罗川柏以为夏暖燕屈服了,嘿然一笑,与她谈判:“三清针法只传姓罗的人,不传外人,是这门技艺的祖传规矩。首先你得改姓,改叫罗暖燕;然后,你再以老太爷女弟子的身份入宫诊疾,治好了皇上之后,得把功劳算在罗家头上,助罗家夺回‘专供官药’的皇差——办成了这件事,你跟罗家就两清了,生你养你的恩情,从此不记!”

望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罗川柏,夏暖燕甚至不知从夏反驳起。三清针法不传外人的祖训?亏他好意思开口!这门针法是元代窦神医的绝技,假如真的立过那样的规矩,也就不存在今天的第一医药世家罗家了。

“我呸呸呸!”

突然,一棵松树后蹦出个丫鬟,叉腰叫道:“你们两个老头儿好不知羞,我家小姐的本事早就超过你们几百年,你们拍马都追不上,还好意思当她的师父?”

“你是什么人?”罗川柏皱紧眉头,出其不意地往外挪了两步。

丫鬟作自我介绍:“我姓杨,小姐叫我蝉衣,我从前是地地道道的出家人,所以从来不讲谎话。我打小儿就服侍小姐,那时候她还没进罗家,医术就已经高得……像神仙那么高了。我敢拍胸脯担保,她没从偷学罗老太爷的针法。她连罗老太爷的面都没见过,又上哪里学去?”

“罗家藏经阁有医书八千部,她就是从那里偷学到的。”罗川柏睁眼瞎说道。

虽然他不爱读书,但也知道,藏经阁的存书不足以培养出一个医术超过老太爷的神医,除非是那个人天生有才能,可以无师自通。不管怎样,夏暖燕是吃罗家的米饭长大的,她就得还这个恩。

蝉衣不服气地辩驳:“如果你们家里收着秘籍,一看就能学会的那种,那么人人都变成神医了,也不用胁迫我家小姐了……”

“蝉衣快跑!”夏暖燕突然大叫。

在她们不注意的时候,罗川柏一步步挪动到蝉衣身边,一掌劈到她的天灵盖上。罗川柏不懂武功,不过每个会医的人都能辨穴,也知道怎样能够轻松击中人的要害。壮年男子的全力一击,立刻就让蝉衣闭了嘴。

“立刻放了她,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夏暖燕的声线平静如湖水,下面隐着漩涡。

蝉衣软趴趴如一只布偶,被罗川柏拎在手里。罗川柏冷笑,发号施令地说:“立刻跪下拜师,否则我就扎她的死穴了!大舅没逸逸你那么厉害,针法号称出神入化,不过想扎死一个人,也能易如反掌。”

“我可以用罗家的名义治好皇帝,但是我不会拜师,因为我的师父来自窦家。欺师灭祖的事,我是断断不为的。现在就放开蝉衣,不然一切谈判都作废。”夏暖燕拆下别在发间的银钗,贯注了真气,在身后的松树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比刀斧重砍更深的痕迹,道出无言的威胁。

原来如此!这丫头竟然是窦家的传人,难怪,难怪……

罗川柏的神情有所动摇,罗脉通却沉声喝道:“不行!你娘是罗家的人,你就得跟她一样,把自己当成罗家人!不管你师从夏人,从这一刻起,你对外就得说,是老夫将三清针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你才拥有了一身好医术。”

他的袖里抖出一条水蓝色的流苏穗子,加上了新的筹码,“如果你不这么说,那明天这个时候,你的随身挂饰就会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你闺誉受损,从此无法抬头做人。”

夏暖燕的唇抿成一线,双眼死死盯住对面的那对祖孙。

簌拉——

一道银光骤然从天而降,直打在罗川柏的后脑上,结束了这场谈判。罗川柏手指松弛,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蝉衣被一条白练扯走。罗脉通惊疑不定地往天上看,“是谁?什么人在那里?”

树荫中走出一个年轻女子,白衣散发,神情狷狂,用冷淡和厌恶的声调说:“从前我向往跟天下第一神医会晤,聆听训教,直到今日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医者最重要的是医德,你竟然连一个后辈女子也这般设计陷害,医德可想而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第一神医罗脉通,你真叫我恶心。”说话的是女大夫胡杨。

“清宁郡主,你自己慢慢考虑吧,你还有一天的时间!”罗脉通最后瞪了夏暖燕一眼,扛起地上的罗川柏,健步如飞地跑远了。

夏暖燕不再理会他,放眼四望,在树丛后面找到了胡杨的两个丫鬟,其中一人抱着蝉衣。她径直走过去,问:“你们混入东宫做什么?你们可明白,这里是是非的漩涡,进来了,想再出去就难了。”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永远不想出去。”其中一名丫鬟说道。

而另一名丫鬟递上一张纸条,叹气道:“这是我们进来的原因,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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