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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静乐不可支:“你看你的,这里皱了一大块,过两天风一吹就掉了。我还以为你能得不行,原来你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幻灭啊!”夏暖燕翻个白眼,本小姐还会种地插秧、拦路打劫呢,你会吗?
真珠笑道:“妹妹不知道,咱们道观离城镇太远,难以请到工匠师傅。即使出了大价钱,人家也未必愿意爬到这山顶上来。因此不光糊窗纸,就连木工、泥瓦工、铁匠,我们也不得不偶尔客串一回,手上都做惯了的。妹妹的手再巧,没有经验也糊不好。这里你插不上手,今天太阳这样暖和,不如你去前面遛一遛吧。”
夏暖燕也自认其短,笑笑说:“这会儿前殿在诵经吧,我去听听,你们慢慢来。”说着走出去。
真静抓了抓腮帮:“咦,她怎知现在是午课诵经的时分?”
真珠搅了搅浆糊,白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然后看一眼真静的手背,上面还留有一些淡淡的红痕,真珠不由得赞叹一声,“没想到夏妹妹竟有这般高超的医术,寻常搽药都要一个多月才能好成这样,这是什么治法?”
真静笑眯眯地晃了晃手,炫耀道:“小逸说这个叫‘金针刺穴’,是针灸的一种,对外伤最立竿见影,治她自己的寒症反而要慢些。我还以为一针扎下去会疼死人的,没想到凉丝丝的一点儿也不疼!”
真珠皱皱眉:“只不过,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本事,难免会让有心人觊觎,真静你切记,千万莫给她宣传出去。”
“知道知道啦,你们两个加起来,一共说了十七遍了!我现在说梦话都会背了!别人如果问我,伤怎么突然就好了,我就说小逸送了我一瓶家传好药!”
暖洋洋的日头下,夏暖燕慢慢踱进清心殿,听见隔壁的礼道殿传来“嗡嗡嗡”的诵经声。于是,她找一个角落坐了,玩味地听着经文里那些大而空的抽象句子,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每天午课后,太尘必然路过清心殿,因为三清神像后藏着一大包肉脯肉干。
每天晚课后,太尘必然经过后院,因为院墙里藏了一壶绍兴老酒。不过前天夜里,那一壶酒已被真静拿走了。即使没了酒,肉还是不可不吃的,贪嘴是太尘最大的毛病。
虽然想借锦衣卫的手收拾太尘,但现在的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与锦衣卫有任夏接触都是不明智的。
不过,她在这里“无意”间遇上了太尘师太,打个招呼讲几句话,谁又会注意到呢?夏暖燕微微一笑,既然不能撺掇锦衣卫去找太尘,那么只能反过来撺掇了太尘去找他们,如果能让太尘产生某种“误会”,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只要她装成一个天真懵懂的孝子,即使之后太尘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连太尘本人也不会对一个无知孩童产生怀疑,只能叹她自己会错了意,运气不佳,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神殿角落的女孩身上,令她愈发显得小脸莹白,楚楚可人,宛如一尊瓷娃娃。
此刻,那女孩正半垂着头,仿佛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让人不忍打破她的平静。虽然她身上只穿一件青布袄裙,头上只簪着一枚水漆木簪,还不如稍有两个钱的道姑穿着体面,但不论男女,不论僧俗,只要往那个角落看上一眼,就再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好灵秀的一位淮水佳人,段晓楼在心中感叹。
真俊的女娃子,老天夏等不公,偏偏给她那般的好相貌,太尘在心中自惭形秽。
段晓楼、太尘一前一后地走进清心殿,同时看着角落的夏暖燕发了一会儿呆,又先后回过神来。太尘讶异地笑道:“呀呀,无量天尊,段施主怎么有空来这里转?各位贵客在道观里住的还习惯吗?”
段晓楼略一颔首道:“多承款待,很好。”太尘想要再攀谈几句,可段晓楼已经几步上前,凑到了夏暖燕那边,一面作揖一面笑道:“瞧姑娘方才的神态,几乎让人以为你要羽化成仙,乘风而去了。不知夏小姐在想些什么,能否讲出来听听?”
夏暖燕瞟了一眼他身后的太尘,垂眸微笑道:“不过是在这里发一会儿呆,不像公子这等大忙人,小女子的闲工夫多得很。”
段晓楼从他的袖笼中取出两个描画精致的雪瓷小瓶,递到夏暖燕面前,柔声道:“昨天光顾着听你讲话,竟然忘了这个。你大病初愈要好好养养,可山上偏远,郎中和药材都找不着好的。这两瓶药是应天府的药师堂制的,左右我也用不着,你留着吃吧。”
药师堂?夏暖燕眉心一跳,抬手接过两个瓷瓶一一打开瞧了,又把瓶塞重新塞好,递还给段晓楼,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段晓楼不觉得她随便看一眼就能看出药的价值,以为她只是不愿意收陌生男子的东西,于是微笑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小小的馈赠,两瓶药也值不了一两银子,姑娘请安心收下。”
夏暖燕直勾勾盯着那两只瓷瓶,心中冷笑,她不只对瓶中药丸的成分知道得一清二楚,对那家制药的药堂更是十分耳熟。平心而论,这两瓶药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哪怕只吃一丸也能顶过十天半月的休养。可夏暖燕仍然坚定地侧开头,轻轻闭眼道:“多谢美意,公子自己留着吧,我不配用这个。”
段晓楼一愣,听着夏暖燕的语气突然就变冲了,以为是自己冒昧送礼得罪了对方,心里暗自懊恼。
他一向都是跟小家碧玉的女子打交道,送东西给女子也是很惯常的举动。一般情况下,收到东西的女子都是一番推辞,然后满脸感动、双眼含泪地把东西收好,从没有一个女子会因此生气。他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对大家闺秀不可以随便赠东西的吗?是不是赠东西都是有什么特别含义的?段晓楼心中大呼冤枉,自己可什么特别的意思都没有!
太尘从旁边凑上来,笑呵呵地给段晓楼解围:“呀呀,小女孩都爱撒娇置气的,段施主不用放在心上。贫道就是掌管药庐的,待会儿就给夏小姐抓几副好药吃吃,为荷小姐去去火气,让她以后好好跟段施主说话。”
段晓楼刚要开口讲什么,大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低笑。三人同时转头去看,只见廖之远穿着一身蓝色劲装,整个人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夏暖燕的脸,道:“段少,刚才大伙儿一起出门,你突然说看见一只漂亮的鸟飞过去,要捉回来养。于是咱们大伙儿就站在那厢,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你。直到腿肚子站得酸了,还是不见你回来,老大才让我来寻你。敢问段少,你那鸟飞哪儿去了?你怎么在这里绊住了?”
夏暖燕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段晓楼却涨红了俊脸,悻悻道:“山猫,你不说话会憋死啊,我路过大殿看见夏小姐在里面,进来打一声招呼怎么了。”
廖之远不理他,笑眯眯地偏头看着夏暖燕,热络地说道:“不怕姑娘见笑,我们的段少虽然老大不小了,可一直讨不到媳妇儿,人也是个死脑筋,一点儿不会逗女孩子开心。如果他做出什么傻兮兮的事来,姑娘只把他当成一头笨牛就好了。”
夏暖燕只是略点一下头,不置可否。
廖之远和段晓楼见她全没有初见时的伶俐口齿,认为她还是在心中恼了他们的轻浮言语,由于太尘在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一起告辞离去。段晓楼出门临走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窗下那个沐浴在阳光中的侧影,怏怏不乐地迈出门槛。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夏暖燕为荷突然说变脸就变脸了。
太尘在一旁瞧得真切,心道那位段公子必然是瞧上了这小丫头片子,因此才会跑来大献殷勤。说来真是奇怪,这些贵客自从住进来之后,每天都是四五趟地往道观外跑,瞧着他们那副行色匆匆的架势,一点儿也不像是游山玩水的文人墨客。而且,道观这里穷山恶水的,终年到头也没见几个跑到这里来玩的。这些贵客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住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太尘瞥一眼老僧入定的夏暖燕,看这小丫头的表现好像跟这些人非常熟络,不如从她嘴里套一套线索?想到这里,太尘脸上露出一个拉拢地笑容,连粗大的嗓门也变得温和起来:“夏小姐从前在家里吃什么药?回头我配好了给你送过去。”
夏暖燕闻言抬头笑道:“不劳师太为我费神了,最迟明后天,我的药就来了。”
太尘虽然不解其义,也没有再多想下去。夏暖燕推辞了正好,反正本来就是一句客套话,若夏暖燕真的要这药要那药的,自己也只会口惠而实不至。太尘试探地问道:“看他们两人走得那样急,不知是忙什么去了?”
夏暖燕露出一个回思的神态,断断续续地说:“仿佛隐约听见……什么‘巡山’之类的,不过大概是我听错了吧……他们京城什么好药没有,跑到这里找什么草药。”说罢猛地一捂嘴,紧张地看着太尘笑一笑,“我、我只是随便自言自语的,这些话,师太就当没听见吧!”
尽管极力压制着,太尘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一些亢奋的情绪,太尘犹豫一下,又问道:“那……昨天客人们曾把你喊过去聊天,他们有没有提过,他们都是做什么营生的?”
夏暖燕摇摇头:“几位客人只是对我的经历感到好奇,就多问了几句,而对他们自己则只字未提,当时太善师太也在场呢,不过……”
“不过什么?”太尘急切地问。
夏暖燕垂下头,为难地蹙着眉,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两下,嗫嚅道:“我只听见零碎的几个字,实在不敢胡乱学舌,但是……在我和太善师太走出门之后,我确确实实地听见屋里的人说出了‘迷药’二字。因此,今日这位段公子送来的药,我是断断不敢收的……”
太尘的双眼亮得惊人,她在原地快速踱了两圈,方才平复下来,笑着说:“夏小姐你慢慢坐,我后院还有事忙,就不奉陪了,改天我再给你配药。”
夏暖燕最后看了她一眼,真诚道:“师太保重。”
看着太尘消失的背影,冷笑印上夏暖燕的嘴角。聪明反被聪明误,大约就是太尘的写照了。
若有所思地看一眼三清神像,夏暖燕又笑了,太尘刚才因为太过兴奋,所以忘记拿零食了。而过了今晚之后,她将不再有闲心来取这包零食,既然如此就不要浪费,不如带回去犒劳真静吧。
秋高气爽,午后的太阳渐渐炽烈起来,贪婪地蒸走地上的水分。
“真韦,你过来!”太尘在院子里招手,一个二十多岁的高瘦道姑跑过来,殷勤地问,“师父,刚才送货的雷婆子又到了,咱们是不是还托她买了酒肉带来?”
太尘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这种屁大的事别跑来问我,什么事都问老娘,没见太善的大徒弟做事多利索,你也给老娘学一学!”
真韦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太尘从怀里摸出一小锭土银,在手里掂了掂,想了片刻又拿出一吊钱,双眼紧盯着真韦说:“我把一件要紧的事交给你办,你若是能办妥了,我就承认你是个比真珠强的人,往后有的是你的好处。”
真韦兴奋地看一眼太尘手里的银锭,用力地点头道:“师父尽管吩咐,徒弟早就想显显自己的本事了。”
太尘抬眼看了四下无人,才低声道:“听好,你先去找观里打柴的几个姑子,把这一吊钱拆了散给她们,问她们这几日在山里可遇见过西厢的客人。若是姑子们说,这些天曾看见过客人们在山里一直转悠,你就再去一趟厨房,把这个银锭子交给新聘的那个大厨,让他给我做一个上得台面的大酒席。要比平时太善让他做的那种还好,听懂了吗?”
真韦迟疑地点了点头,明明没记全,却不敢发问。太尘气得骂了句娘,再重新说了一遍,又让真韦复述一回,才点点头让她去了。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太尘独自立在院子里,心中越想越兴奋,最后得意地大笑出声。而一墙之隔的另一侧,怀揣着个大油纸包的夏暖燕也微微地笑了。